青龙寺中,古木森森。
梵音宏大,林海翻涌。
初夏清新雨后,邺诗雪一身白衣 立在十数墓碑前,微微出神。
京畿巨变,朝野风云幻灭,父亲关她在自己书房,今日她提到上香,才放她出来……怎么父亲一向明智,却在这样紧要关头犯糊涂!
连带着她出来上香,又不免触景伤情,实在难堪。
“姑娘还不肯放下吗?”一老僧缓缓走来。
邺诗雪双手合十,对那僧人还礼,“住持。”
“已过了六年了。”住持看这满庭青翠,满是感慨。
六年前的血泊残尸,还依依在目。
“诗雪性痴,让住持见笑了。”邺诗雪虽笑,却毫无笑意。
住持摇摇头,不置一词,走到那些墓碑前,看那些青苔生得葱茏。
“师父,我想问……”邺诗雪嗫嚅着,一到青龙寺总是心里不安稳。
“我前年秋狩得的兔子,我养得很好,它也亲昵我…”
“后来,后来我的兔子被侍女看丢了……”
“她怕我发现然后责怪她,就去寻了一只看着一样的…那一只,更听我的话,它更通人性。”
“我觉得,这也很好,是不是?”
邺诗雪想寻个肯定,她小心看着住持。
住持念了声佛,开释道:“一切皆有定数,姑娘的兔子也是一样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邺诗雪笑了,“师父说得是,一切自有命数,这是强求不来,更改不得的。”
住持点头,道:“姑娘佛理精进了。”
邺诗雪垂眸,澹澹一笑。却有些苦涩。
住持以为她又伤怀六年前的那场刺杀,只念佛号。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亦皆有因果。顺命而为,不如随心而动。”住持转头,一双眼似古井幽深将邺诗雪的一丝不安摄进眼底。
“尘世人,终归了于尘。”
邺诗雪听这那空灵如神明般的僧语,一时四顾无序,待安定下来,早已不见了住持。
她本是得了安慰的,却还是颓坐在青石上,对着天空怅望起来。
今日盂兰节,是佛理日。
当吐真言的……
......
“冒绿姐姐,姑娘怎地每年都往这儿跑?”洗碧守在寺外等侯,问一旁的冒绿。
“你这人,当着姑娘的面装软弱少言语,一到私底下什么不打听?真是叫他们都错看了你!”
冒绿话说的揭老底,但也等得无聊,看洗碧还算驯服,便答了她的疑。
道:“……据说姑娘幼时最不爱去佛道之所,往后又变了,可能是皇后娘娘的缘故。”
“皇后娘娘?这关皇后娘娘什么事?”洗碧不解。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冒绿耐着性子,“只是姑娘不大在意,六年前,咱们姑娘一诗惊四座,今上钦定了姑娘与太子殿下的婚事,虽说太子殿下现在…”
她一想到太子还在大理狱就着急,她家姑娘也太倒霉了!
全是那个宠囚妖女害的!
本以为太子能管束宠囚,在金荠园时也禁足过那妖女,据说还时不时地罚跪立过规矩……还以为太子是怎样嫡庶严明的人呢!
都是错看!
“快说呀。”洗碧催要紧的。
“皇后娘娘是姑娘的姑母,又是未来的婆母,自然十分重视。便特赐姑娘到青龙寺藏经阁借阅的特权,还又在青龙寺内建了一座精舍,让姑娘能在此修身养性。”
“原来是这样,”洗碧思索一会,又似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道“这可是寺,是和尚待的……”
“放肆,这是亵渎神灵!小心旁人听见了,哪有你命在!”冒绿惊诧,猛敲了洗碧头一下,正色道:“这是青龙寺,是皇家寺院!姑娘能小住,那是无上荣宠,懂么?!”
“懂,懂了……”洗碧捧着脑袋低首,轻声答应,想来是知道错了。
“姑娘。”冒绿上前去扶着邺诗雪,“住持解签甚好,姑娘定能得偿所愿,太子殿下也将化险为夷。”
邺诗雪才想起求签这回事,但也算了,顺着道:“是啊,定当无虞。”
“殿下自幼便被封为太子,今上那般爱重……定会无事的。”
她更是说来安慰自己。
“姑娘,大人催姑娘回府。”山下又来邺家马车。
是来监看她的。
为什么父亲这么愚蠢,雪中送炭吝啬,锦上添花不肯,他究竟想干什么!
“退下,我自己会上车。”
终还是顺了父母,忧恨心绪不散,就那般回了府。
......
邺诗雪不明白邺相,她从头至尾就不知道邺相邺文琰是怎样的人。
她一厢情愿,她入戏太深,她才是以假作真,鱼目混珠之人。
邺相的心思,不为国,不为民。
他只为一家荣华,半生安稳,只为后嗣儿女,朝夕饮食。
所谓君王,所谓社稷,所谓名利,于他而言,都是空话。
说他大逆不道也好,势利小人也好,反正他本色便是如此,他不做尧舜之臣,更不做枉死忠臣。
他早就看穿这个王朝,这所有王朝的轮回宿命了。
都是巩固一家一姓的王权永治罢了,怀柔亲民,爱民如子,也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利益所行的常见手段。
而且作为庶民,常常因为平时所受苛刻太过,所以把本应得到的权益都欢喜捧为恩赐,将那给的人奉作圣主贤君。
这样的庶民无知得太可怜,但这叫顺民,叫良民,叫天子教化之民。
反言之,不这么想的,就是刁民。
邺文琰可怜这样的顺民,可怜他们蠢。
但与官府作对的刁民更蠢!
他在贵族阶级里,冷眼看两边世界,自扫门前雪,何管旁人瓦上霜。
在宦海搏杀里,几次生来死去,他要的不过是一家安乐。
可结果,连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愿景都跌得粉碎!
那他助圣霁登极有何用?
他帮圣霁谋天下,荐邺柔入宫为后,造出宫妃案废了蔺后为静妃,重葬妃陵……这一番周折,又有何用?
谋划征燕,让姬家军七万葬身寂灭谷去安圣霁的猜忌疑心,又有何用?
十三僧案,盐运案,五案并举来的起复,挂相印,持旄节和谈元国……又有何用?
一场空。
他宁愿不要起复,如果早知道是妻死女散,他宁愿老死楚州,终身做个旅店当垆的小贩。
为了今日,却是还不如旧日。
摇椅向后压,又弹起来。
檐下水渠阻塞通,随水流扑下大片碎叶粘花,落在廊下青石,一声闷响。
雨落时观雨,听雨,品茗伴摇椅,才是生平乐事。
一人一生,追求其实也无过如此。
邺文琰自嘲笑笑,想到自己死前竟还见到活的尧舜之臣,真是奇事。
若是梦蝶在,梦鱼在,一定要辩论许久,谈这个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现在廊上空空,只有他与茶一饮。
雨盛大起来,织雨成幕,厚重过眼帘。
“大人,她已经带回来了。”
邺文琰心里终于有一点解脱,道:“让三皇子写封聘书,本相给他一份礼单。”
“三皇子已经整军出发了。”
“便是走了也能写,圣洇流在军中能纳宠,他写个聘书的胆子都没有?”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唤您入宫,下了多次了。”
“…派个人带些东西去看看皇后,和她说,听天由命,别乱折腾。”
侍人点头应是。
“就带这茶叶去,还有这帖药,交到宫里的人手里。”
邺文琰目光沉沉,他是看不到圣家自己毁灭,天灾国难了。
但他一丝一毫都不放,每一笔,都要叫圣霁还给他。
当年他能助圣霁登极,而今,也能叫他家国颠破,后患无穷!
是夜。
豪雨将至,云翻风涌。
“陛下!陛下!”斓婕妤抱着晕倒的明景帝,纤长的玉手不住颤抖地抹去明景帝嘴边的血迹。
“太医!太医怎么还不到?”
“婕妤…已着人去请了……”
“废物!不会多派几个吗!”斓婕妤又惊又惧,为明景帝担忧得声泪俱下。
泪珠花了妆容,殷红的胭脂在泪的冲刷下似一滴滴血泪,倒是更为凄美。
“陛下!陛下您不会有事的!别吓斕儿…陛下!”斓婕妤不断哭喊。
窗外凄风苦雨,霹雳闪电狂风俱作,卷灭大半灯火。室中一时明暗。
圣,仿佛也是风雨飘摇间。
“本宫贵为皇后,如何不能见驾!”邺柔着祎衣,晚妆凝皎,虽已快四旬,仍是风韵妍致之际。
“娘娘,不是奴才为难您,实在是陛下不想见…”
那小太监也实是无奈,他也只能这般传话了。
谁让斓婕妤是正得宠时候?自陛下南巡回来,就没见过其他嫔妃!
“娘娘,娘娘你不能这样!娘娘!”
邺柔不理身后的动静,径直闯殿,所带的一众宫女,不多不少,正好制住那两个小太监,至于侍卫,总是不敢拦她的。
“你,再说一遍…”室内传出明景帝虚弱的声音。
“是…是太子指使!”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在地上不住磕头,“陛下,陛下,饶了奴才吧…饶了奴才吧!”
邺柔听此心知不妙,上前一步将那小太监踹翻在地,“你个狗奴才,敢污蔑太子!”
“你给我闭嘴!”明景帝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半天说不出活,邺柔见此也跪在地上请罪。
斓婕妤至始至终眼中只有她的陛下,给明景帝抚着胸口顺气。
“你…你养的好儿子!来人,传旨。”
明景帝挣扎着自龙榻上的爬起,斓婕妤扶着他,“此等逆子,不要也罢…传旨,圣洇流,罔为储君,罔为人子…赐死……赐死!”
“陛下!”邺柔猛地抬头。
“滚!朕不想看见你……”
“咳咳…”明景帝绕开这一室人,挣扎着离开。
“娘娘还跪着作什么,陛下已说了不想见娘娘,娘娘何必又自取其辱?”
斓婕妤扶明景帝去别殿后,见邺柔仍在这里,如是说道。
“你才是个真正的妖女…本宫不会放过你!”邺柔倏地站起,甩袖疾步而走。
斓婕妤看着她背影颇为玩味,一手撑着下巴,又嗤笑一声陪明景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