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国杀神再证其名,天下咸闻不敢言。
四王无一不大伤其身,却最深者是本家慕容……更证实慕容珠迤之冷血无情。
康业俱都心惶然,在这位治下,该是怎样光景?
汉化五十载,他们明白怀柔汉人策的确比从前的严苛元律要好的多。
往昔在草原大漠,是需要一个强健凶悍的领主,但现在治世,百姓各国一同,只望安宁康乐。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仁和的帝王,哪怕无勇无谋,哪怕,有那么一点稚嫩怯弱。
可放眼宇文宗室之中,只有宇文奇还得以存活。
于是荒谬的奇景出现了,在宇文奇的最大的倚仗宣帝在时都无人提的皇位继承权,在宣帝被幽禁,死生不知时被提出来。
说,宇文奇文质儒雅,颇有圣贤不争之气,当是王者范。
说,宇文奇母为耶律,父为宇文,外祖完颜,一人拥三王血脉,尊贵无极,堪当大位。
慕容珠迤都懒得处理这种笑话,自己跟着笑了两声就罢了。
这群侥幸在她屠刀下活下来的软脚虾,墙头草,还撺掇起旁人起事了,也没个眼光,找这么个软软如羊绒的傻子做新帝。
真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慕容珠迤对此嗤笑,但有人却深思起来。
陆失其在圣国宫廷待着,待得颇心焦。
他或多或少知道前朝消息,明景帝也时常来论时局,只是这半月不见召见,怕是病重沉疴。
陆失其还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他知道人上了岁数难免要死,但宣帝是有少年时的伤病,所以现今难熬。
可明景帝呢?
与浴兰节夜宴上见的形容已然有所差别,是可见的病容。
怎么才一月光景,就成了这样?
而元国政变,也不知宣帝是生是死,临别之前,宣帝只求他尽力保一保子嗣,这要是回去晚了,慕容珠迤把宇文家一锅端了,那……
十七个皇子,如果一个他都没保住……也太愧对宣帝了。
“来人,上笔墨,老夫要给圣国陛下写奏表。”
说不定明景帝病得糊涂,就让他回元了呢?
万一实现了呢?
陆失其不再混日子,积极准备合法回元的斗争。
......
“公子,已到泗水关了。”桦白一身戎装,发高束着,英姿飒爽之外,更有顺服虔诚之态,正问身侧的上官晞。
上官晞亦是一身戎装,白衣银甲,狭长的眼眸卷尽三千红尘,看尽阡陌十丈,本该是翠微山上帝子,何苦沾染兵戈去?
他微偏头若所思般的神色,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潮儿呢?”
桦白低下头,神色难辨,道:“尊主,近日应不会来了。”
“据柒染传书,说是走的北境,未至江南。”
“也罢,她总这般任性。”上官晞竟不生气,惯常似的笑了笑,道:“攻城。”
桦白欲言又止,她看出端倪,公子却仍一毫不知,一毫不疑……
天下终是燕家的,公子不过是尊主手里的用具,多少年过去了,燕家还是把上官氏当家臣……
此次东征,尊主又不露面,非要在最艰难最无人知的前役让她家公子来打……
也只有公子还甘心开心地干!
这般下去,根本与九清山上的宗室长老们的期望越来越远……
不过公子爱尊主如此,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唯有随着浪潮向前罢了。
......
“报——”大殿上传来急促的奏报声。
“说。”明景帝在金鎏冠冕后威严注视众臣,似乎不见心乱。
“陛下!泗水郡,丢了。”
明景帝心猛然一跳,坐定了正待问详情。
“报—— ”
“祁山以西,云楚之南,还有从前攻下的陈地,吴地…都丢了…”
龙椅上帝王不见神情,九旒冕冠垂珠的阴影恰合了心情,心念涣散。
难道,难道一局失,步步失?
难道……圣洇流一个人的一个错,就覆了百年之局?
逆子,逆子!
“怎么会!这怎会如此…”
“圣国百余年来,未有这般的丢城失地啊……”
“这可如何是好!”
众臣纷纷乱作一团,想是圣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太久,让他们忘了败该如何应付吧…
“肃静!”明景帝气得青筋爆出,一手紧抓着龙椅的扶手“何人所至。”
“是,是册剑太子上官晞。”来人小心翼翼道出,然此语却不啻为一声惊雷响在众人耳畔。
“册剑?”明景帝眉头几乎打结,册剑早早驰裂成陈卫吴……燕军复活,册剑重生,难道是天不亡燕,注定不叫旁姓问鼎么?
“报—”
“册剑军与燕军已到沁水关。”
“怎么可能这么快?”邺丞相从前不开口,而今一见,唯他最是镇定。“怕不是传了假消息。”
明景帝闻言神色放松些许,还是清远想得全。
已亡之国,哪有复立之语?
定是声势浩大地装神弄鬼,复活重生,兴许,兴许只是标榜造势而已……
明景帝安自己的心,又对邺文琰一望。
国家社稷,还是要倚仗清远这般的能臣。
他与他年少冲荆破棘走到如今,定也能再趟过这次危急。
邺文琰也感受到了帝王目光,他面上轻笑,却掩下讥诮。
又道:“若非是装神弄鬼,声东击西,那便更是可怖了。”
“只证明,天下四方,皆藏其兵,其数,也只多不少。”
“陛下!”邺文琰关切到失态,对上首捂胸口的明景帝喊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明景帝猛烈地呛了几口,已察觉到喉间的滑腻,铁锈味在喉口蔓延。
他心中一凉。
邺文琰说得差不多,就不想开金口。
只神色担忧地立着下阶。
他知道殿上唯有姬师还能为圣洇流筹谋出力。虽然出的力也没多少。
祁原监察不力,为太子隐瞒宠囚疑事,知情不报。但因其是一代大儒,颇有名望,只能斥责过后,罢免官职,令其闭门思过,责有司监察而已。
贺连山是圣洇流直接管束,自然有罪。前几日被审查押回京畿。上者鄙薄武人,更是不愿见,也是关了獄。
剩下的刑部吏部,什么尚书侍郎,些许小官,这时候都该动摇是否更改主子了,哪里使得上力?
其实于今之境,解铃还需系铃人。
燕太女是那宠囚,可她为何构陷攀污不够还非要至太子于死?
不就是因为怕太子么?
太子出事入獄,便不能领兵,不能领兵就不会与她对上,那么她不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城掠地了么?
此时若放太子领兵,将功补过,会有转机的。
只是帝王猜疑……
若是言太子,定会被圣霁想成太子一党,想成“圣国唯有太子方能胜”的不该有的大逆之想。
太子若是真出狱就真胜了,那这个皇帝还有必要存在吗?
便是那谏言太子出战的人说对了,那人之后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得罪了帝王。
邺文琰最是了解明景帝,从年少时的野心戾气,到而后的伪善虚假,现今的权欲贪婪…他哪一样不知?
许多许多的恶心事,他太明白圣霁了。
若是他言,他也能全身而退,毕竟暗暗君臣相弈多年。
他能保住自己。
但他不想保。
圣霁,该死。
他的国,他的帝王威严,在他死前,让他亲眼看到破碎成渣,为人踩踏…最好不过。
“那,陈卫吴三册归一,册剑收复着实也只在一二之期了。”蔺国公很是沉痛,低下了头。
“几个亡国的…余孽,”明景帝稍好一些,脸色是勉强的白,他犹是怒极,挣出一二分易逝的赤色。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出兵相御呀!”尚书姬师果然出列,执圭言道。
姬师其实犹不能接受那宠囚是燕太子的事实。
不过娇栀竟有如此本事?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从那日他连骗带诈让娇栀去顶圣洇流罪时便该想到,哪里是他算计了她?分明是她将计就计,博了个正大光明的存在!
御风楼内,翩翩贵公子。那气度与圣洇流相比毫不逊色。
她将整个圣国玩弄于股掌间,将天下当作游戏。是国仇,还是家恨?
不得而知。再见已是仇敌,唯有按下疑惊,各为其主而已。
“列位爱卿,谁肯出战?”明景帝沉吟半刻,终于问道。
声音中已显苍老,不过四旬多的人,竞陡多一种悲怆寿短之感。
他浑浊的双眼极为幽深,注视着这满殿的忠臣良将,眸中精气一闪而过,似想看穿这一般皮囊下的真正肺腑。
“父皇,儿臣愿往。”圣浚紫袍玉带,双手前揖,目光坚定,但似乎有一丝不该有的兴奋,按不下来似的。
明景帝看了他一眼。
不置可否。
“父皇,儿臣也愿往。”圣淇温雅,一双明眸漾出几许春光,似能融化天山冰雪。倒是一副好装乖的皮相。
圣霁头疼,剩下来的孩子要么中看不中用,要么皆不能用……简直半点指望没有!
他想着圣洇流往日种种,终究是功大于过的。
他兀自犹疑着,看一眼邺文琰,正待问。
“邺相!邺相怎么了邺相!”
邺文琰捂着心口跌倒在地,手里玉笏砸在地上,一声不闻。
真是不中用。
这个时候犯病……
圣霁心里埋怨邺文琰关键时候靠不上,颇是累赘似的摆摆手,“快扶邺相后殿歇息,待太医诊治。”
“是。”
都老了,不复少年了。
圣霁心里哀颓。
姬师本还想指望邺丞相说两句话,虽然太子誓削四族,对人家女儿也不喜欢,但好歹是个名义上的翁婿啊,好歹婚约没废……
这皇后娘娘也还是他的族妹呢!
这下好了,什么都不说,是没要到好处不说,还是真打定主意弃了太子了?
可这局势,邺丞相只要有心,是可以扳的过来的呀!
他救了太子,那他女儿而后就算再不得太子喜欢,那后位自也是稳固的……后族两代出在邺家,何等荣耀?
他不想要吗?
他看不清这前程吗?
姬师心里着急,邺丞相要是不管,真的危极……
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否找过邺相,看来还得让祁夫子想想办法。
“陛下,臣有一议。”
此时本无人敢言,邺相一派领会个中意味,皆作缄默。
蔺家说来议去,无甚结果。
如何能言者不敢言,倒有宵小冒出尖?
只见一身穿青衣官服者从满殿衣冠中出列,他执圭相揖禀道:“臣请,太子殿下出战。”
“其一,太子殿下自幼从军,战无不胜,军中无人不服,又创请军功赐爵制,军中更视太子为神,愿生死相侍。比之二位皇子,自然驾轻就熟。”
“其二,知己知彼,燕太子与太子殿下相伴数月,太子为之惑而有过。但若凭此,太子还治其人之身,引燕太女入伏,也非不可。”
“其三,太子身份贵重,一国之储,足以代陛下,威慑诸国。”
明景帝听前两条时候脸色还勉强能看,待听到“足以代陛下”一下念了歧义,以为替代之意。
当即暴怒,不顾暗病一身,一下站起拍案:“放肆!一个关进大理獄的罪人,谁敢提他!”
“没了圣洇流,圣国还亡了不成!”
众臣积年未见这样怒气,一时都战战,如偃草威伏。
“拉下去!轰出宫城!”
姬师忙看那人是谁,到底什么来路。
“陛下!您为何不让太子救国?您为何要在您的虚荣和万千子民中试错!您这是仁君所为吗?”
“您还配为君吗?非要……非要再出一次寂灭谷之役,杀了姬家人,养废世子在蔺家手里,现在又要害太子么……”
“圣霁,你气量狭小,你误国!”
这人胆子太大,戳了多少腌臜痛处。
“拉下去!杖杀!”
圣霁目眦欲裂,眼中尽赤。
一个青袍的末等京官,他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寂灭谷……
他惶恐,又一下起杀心。
‘养废世子在蔺家人手里?’
他不由看向姬师,这小子,知道了?
姬师被点到也是心里发毛,背后发凉。
依陛下之多疑……
谁都逃不掉了。
玉笏被青袍官员磕在地上,殿中进来武士将他拖走。
殿中久久无言。
好厉害的手段!究是谁人把眼线细作都安进朝阙,说这样一番厉言?
姬师到此时,只能竭力想如何自保。
“父皇息怒,想来那位大人也是心系五哥,才冒犯天威的。”圣淇在一片偃草中抬头,与明景帝四目相对。
许是回了理智,明景帝渐而平息怒气,缓缓坐回龙椅,道:“起来吧。”
“谢陛下。”众臣慢慢站起。
好似,那场杖杀不曾多骇人。
姬师心中知道不妙,且不论而后的几句犯忌的话,就单论之前的“那青衫臣子所言句句是实,但叫他一说,便坐实了太子对明景帝的威胁与不臣之心。
其一,军中无人不服,那就是兵变易如反掌,军功震主。
其二,知己知彼,且不说娇栀与太子那段往事让明景帝气成什么样,明景帝就不担心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再被女色惑一次?
其三,代表陛下,何止代表,简直是取而代之!,圣洇流嫡出,有才名,太子位未废,说明他随时提可提前继位而名正言顺。
这,叫明景帝能不怒么?再加上后来的那几句忠于太子而蔑昏君的临终之言……
还又提了姬家,分明要支开他,让他帮不得太子!
这下倒好,明景帝在圣浚,圣淇间虽犹疑,但这下……
“传旨,圣淇为主帅,圣浚为副,姬师督军。”这下是被激得很了。
姬师忙拒:“陛下!我没上过战场!舅舅,别让我去送死啊!”
明景帝精神不振,拂袖道:“姬家儿郎,当然个个驰骋疆场,是朕的错,不该优待惯养!”
“退朝!”
圣淇笑如暖阳,还以为他是个将掌大权的又一个四姓家主。
装的好政客,内里还是个投机的小孩,上不得台面。
他走到姬师身边,道:“往后还需仰仗大人,望大人不各赐教。”道完又避嫌似的,早早离了。
圣浚不甘心,看来还想在主副职位上争上一争,退出去的目光,看着内宫,又想找梅妃娘娘说好话了吧……
朝中人如潮水般退去,姬师一人立于大殿之上,他对着那龙椅看了许久,喃喃一句:
“殿下,此路不顺了。”
......
而朝阙邺府前,邺相车马停处,有一公子打扮的士人立候。
邺文琰心口也不疼了,踩着铺了华锦的车凳下了车。
他没看那人一眼。
那人对他一揖。
而后分别去。
日后,一个是被刺在史书上的弑君逆臣,一个,是复起之燕的贤相权宰。
“谢邺相相救。”
“你在楚州,做过小吏……我见过你。”
“……邺相记错”
“楚州的小吏,怎么当起了朝阙的郎官?你是细作。”
“……”
“邺相怎知姬家军覆灭寂灭谷的真相?”
“那是因为,是本相献的策。”
“……邺相,为何告知…”
“邺相,不是圣国人么?”不是四族么?
“圣国人?是他圣家的国,一姓之私产,与我邺某有何干系?”
“又与天下臣民何干?”
“这不是国,这只是个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