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燕潮十四岁,尚在留雾山习武,而此时十七岁的圣洇流正率圣军七万,登临紫川,下燕旗改圣旗……
天下驰裂,礼崩乐坏,燕天子一倾,九土臣宾竞倒戈。
圣洇流伐燕之时,燕潮去看过,看过征伐之前紫川城的奢享繁华与腐朽糜烂,看过征伐之后的尸横遍地 流血千里。
而她却只淡淡看着,淡淡记住,她要记得清清楚楚,以便日后不复走倒辙。
战非罪。
罪在天子无力御下,宗国无力辖制诸国。
这是百年弊病,非独今人之罪,今人之功。
天下倒戈举反旗,掠城毁珍者元。卖国鬻典者胡。分而造势者三蒙,作壁上观者三册……
天下,并非燕尔时代的天下了。
他们不想要共主,一个王成了王,便不甘于臣服。
当年圣国自立,不到百年就成如今的虎狼之国,还不够让人警醒的么?
五十年间,文明太后促元汉化,又成劲敌,非从前的异域马奴……
血性植根于每一个人的血脉之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圣国百年谋划,誓以燕血洗玉阶以报百年称臣之辱,而后,不也差一点就得到了?
半百变法,元国砍了多少鲜卑贵族,死了下葬,穿的都是生前为之死的汉裳。
一个国家的血,这样为未来而流,为后世图谋而流…
此时紫川只在笙歌醉舞而已。
燕人太相信他们的君王,或而说,太相信那虚无的神明之血。
所以三年前紫川如梦碎,这才发现,原先的属国朝臣,原先的草原奴才,个个成了雄主,个个,都能把剑架在宗国的颈上。
她父皇身为燕八世帝王,旻宁皇帝。被史书评为末帝。其实是冤他。
这局面,是旻宁改不了的。
但,他改不了当时,却能伏延现在。
谁在最后定鼎,谁在乱局杀出,还未定论。
紫川城而今的主人,是她。
燕国而今往后的君王,也是她。
她不会输给当世任何人。
圣国能用百年换与如今平视甚而俯视燕国的眼光,她也能把这目光压下去,不管多久。
“…南境正是战局起,上官公子督战,殿下,咱们从洛津走?”
燕潮看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数丛花木绕水湄,道:“元国政变多时,圣国北境应当早就知晓,却敢在这时节下降公主,可见北境通道无虞。”
“从圣北境行陆路到燕三蒙,再入紫川城。”
柒染听令后道:“三蒙各个领主巴结慕容郡主,但慕容郡主忙着和国内宗亲争权夺利,没来得及理他们,正好叫凤子歌收拾了,消停了一阵儿。”
燕潮明白意思,道:“写封文书给凤子歌,时刻提防元国。”
“是。”
元国争权夺利的人太多,本有辽王镇着,但谁知晓风云变幻太过不测……辽王竟死在自己府中。
这位权贵一死,整个康业城都嗅到争斗的血气腥味。
但也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这辽王,是嫡亲女儿慕容珠迤杀的。
而怎么杀的又被编成无数版本,含沙射影地添在话本里,元戏中。
其中往后流传最多,也被史官所采的一种说法是:“金簪刺颅”。
宇文拓出发至三册战场之后,金簪出匣凝利光,从美人鬓发到了辽王颅顶。
“…珠迤!本王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这么对你父王!”
辽王中了和宇文曜一样的毒,四肢无力地往床榻深处挪动。
慕容珠迤当初怕宇文曜毒不死,所以加重剂量。
现今只怕辽王年迈死得快,所以只放一半药剂,专拿了金簪。
她好整以暇地搬了凳子坐他面前,看着他挪动,又搬不走自己的可笑可怜样子。
早先还骂她唾她,威胁恐吓她,而今看她动真格,倒终于学会了服软。
“父王,您看这支金簪,不眼熟么?”
辽王从崩溃狂乱到了悲哀自身,终于保留最后一丝颜面,认了死路。
但仍旧不甘,问她:“本王不曾亏待于你,你的今日难道不是本王所予?”
慕容珠迤可笑,正巧今日军中事务少,也就与他多说几句,道:“自从我母妃过世,父王也未正眼瞧过我,连带着金簪也不认识了。”
辽王哪里顾得上金簪,回想慕容珠迤所说,仿佛他看重慕容珠迤是在……宣帝褒奖她之后。
“还是伯父长的是人心,与耶律伯母那般恩爱,哪像我的父王对母妃,逼得她自刖一臂不够,还用金簪刺颅顶。”
辽王惊恐万分,“你,你不会是要…”
“怎么,父王刺母妃的时候,没想过今日么?”慕容珠迤手里金簪这才清晰起来,竟是旧物。
那时,焉寿宫来索还策天卷围了王府,若是事情闹大,必定让宣帝知晓……那时节冯漪那个疯女人还在临朝,一旦暴露辽王府有策天卷后果不堪设想!
王妃爱他,自然愿意为之排忧解难,何况本就是她从焉寿宫盗来策天卷才与他成的婚!
本就该由王妃来解决!
所以王妃自刖一臂退了那群道士,他是感激的。
他把王妃抱到床上,说世上最爱他的只有王妃,只有小黛绮。
小黛绮断了臂不能环抱住他脖颈,只艰难张口,说自己的女儿。
但话说一半,就被吻封缄,然后金簪颅顶刺,从头顶到脑中,再无意识。
辽王想到当年事,吓得一身冷汗。
他不清楚慕容珠迤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那年,那年珠迤还不到十岁……
眼前的珠迤,却已经是建立天曳军的元国统帅了。
“当年父王很是深情,只是珠迤不明白,怎么母妃在父王怀里血越流越多,却动也不动,父王也没叫过太医。”
慕容珠迤说家常一般,道:“父王那时说,黛绮,本王还是不放心,你最是爱本王,就安安本王的心吧。”
辽王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而后父王就走了,我上前去看,母妃头发上尽是粘腻鲜血,虽说母妃是波斯人生有一头红发,也不该是这样的。”
“母妃也从来不爱金簪子,从来喜欢宝石玛瑙,我去拔下来,又流我一手血。”
慕容珠迤俯身看挣扎摔下床的辽王,劝道:“父王,上去。”
“母妃就是在这张床死的,您该与她同穴,生死相依。”
辽王痛苦地摇头。
慕容珠迤故事讲完就烦躁,呵斥道:“爬上去!”
“往昔你是强者,我等仰鼻息,而今风水颠倒,轮回往复,你是逃不掉的!”
辽王动不得,摔下容易爬上难。
慕容珠迤耐心耗尽,拿一柄匕首就往辽王臂上刺,引得惨叫连连。
辽王被痛楚激恨,骂道:“慕容珠迤,你敢说这是本王的报应?那你呢?你的报应又在何时!”
他愤恨不已,“本王谋划至今,只差一步就能登临皇座,竟是你这个孽女外向别姓,着了那晏王之子的魔!”
慕容珠迤嗤笑,“辽王自己无本事,少赖他人。”
又将辽王手腕浮雕莲花的檀木佛珠扯下来,在他眼前拉扯。
“你之今日不全因为母妃,也更不全因为朔王,只是你挡了本帅的路。”
串佛珠的鹿筋绳断开,沉重的木珠子滚了一地,声响都不清脆,钝得很,能刺伤信徒耳朵。
“至于报应,从不信佛的人,哪来的报应?”
“谁敢给本帅报应!”
“不过是成王败寇,认赌服输,落子无悔罢了。”
金簪还是被慕容珠迤狠狠刺入,但她刺入颅骨之后就进得缓慢,就像当年他怀抱着黛绮。
现在黛绮与他的骨血也在杀他。
他眼前是不尽的明星,长长的流光队伍,像是幼时父皇带他们兄弟几个逛大元的第一个中元节庙会时的情景。
冯漪……那时他还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却要唤她皇后娘娘?
父皇也不是父皇,母后不是母后,兄弟不是兄弟。
冯漪因为吐誉兰皇后依旧礼被赐死才做的皇后,才抚育的晏王,宣帝。
“…珠迤,珠”
他看见珠迤穿着皇后冠服却被关在暗室,看到珠迤被人押住……一个汉女抱走了襁褓孩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辽王猛然大喝一声,“杀了宇文家的人!一个也不留!”
他眼神涣散,又几乎僵木,挣扎道:“别信宇文…别放过一个汉女!”
最后没诅咒她,居然还告诫起她了。
慕容珠迤松手,让人好生伺候辽王入殓。
她当然不知道辽王在离死最近的一刻预见她的未来。
那就是元国最高贵的女人命格,和吐誉兰皇后一模一样。
生子汉女养,自投缳,白绫丧。
但人不知鬼神戏弄,命理无常。
慕容珠迤桀骜英妩,哪里会理会这等谬言。
所以辽王死不瞑目,还有遗言说的时候,她也不听。
就这般,一股金簪送夫妻,说是公平其实孽。
夫杀妻,女弑父,一家的疯子,丧尽伦常。
“统帅,慕容家的三位叔爷都在正厅。”
“那正好。”
慕容珠迤说了一个鲜卑旧俗,“像父王这样位高权重,又有皇室血脉的人薨逝,该有生人殉。”
侍从道:“…的确有旧例,但已经废止多年,自从文明太后起就”
“废了还可以立。”慕容珠迤淡淡地,“这三位叔叔都是效忠父王的,他们陪着父王下葬,本帅放心。”
侍从微颤,但不敢有违。忙就传令给正厅埋伏的暗卫。
要知道这其中都有玳光小姐的父亲……慕容郡主当真无人之命不能舍!
可怜玳光小姐,双亲只剩母亲了。
慕容珠迤看内室料理干净,仍不放心,道:“叔叔们也都尊贵,各自妻妾也一概随葬吧。”
又看到地上佛珠,“慕容惜不是有个遗腹子么?抱过来,即日册封新的慕容郡王。”
辽王府侍人道:“可那孩子的母亲只是一个洒扫的贱婢。”
“而今的尊卑贵贱,本帅说了算。”
慕容珠迤扫视诸人,“若是本帅愿意,就算是宣帝剩下的皇子,照样能把他们贬成修筑佛窟的苦工奴隶。”
那侍人缩了缩,再不敢动自己那点小心思。
但那偷着生下惜公子子嗣的侍女,着实太过好命……
“这是……”
慕容郡主走后,侍人手里被放了两条白绫。
传话的说:“去母留子是旧俗。”
那人宽心喜悦,但又嗫嚅,“怎么是两条?”
“虽是贱婢,但作为世子母亲,总该有生人陪葬。”
传话人也鄙夷,“不过她身份确实寒微,一个人殉葬足矣。”
躲无可躲,逃无可逃,祸从口出。
所以白绫勒颈吐舌死,让慕容珠迤看见,说句有趣。
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
提一句人不配,自己也归西。
慕容珠迤愿意做这样主宰旁人命运的游戏,愿意给这些信佛人强加道理。
又讽刺又确实,没有比这个游戏更辛辣诛心了。
这一刻她就是佛主,就是神明,主宰所有生死贵贱,否泰朝夕。
却有属下惊惶,带着一身血色,道:“玳光小姐自己回来了!就快到康业街,好似走漏消息,她若知道……”
慕容珠迤拭干金簪,仁慈道:“她爱吃糖,配一味好药,要甜一些。”
属下明白又迷糊,玳光小姐也要……
“姐姐再好也没有父母好,她若知道我杀了她父母,定会报仇,那我何必留个祸患。”
地上莲花珠子满地滚,有些溅上血,滚进床帏深处,经年日久成了暗沉斑斑霉迹。
慕容珠迤腕上也有佛珠,但只当个摆设。
心中无地狱,世上便无人能制裁囚困她,那些世俗的规矩,道理,德懿行止,统统都是伪命题。
她是自己的神佛,就不畏任何人。纵刀下亡魂,也无一敢化厉鬼。
玳光现在死了还会有人不忍,而她死后只是骂名。
被杀的总被同情,杀人者总是恶人。
这无甚好说,她们慕容家族,宇文家族,就是靠这样的厮杀与残忍出的大漠,建的元国。
史书只会记下年号政绩,不会有玳光的名字,却有她的篇章。
为了这点虚荣权势,谁的命算命?
到这个位置,不成魔已经是定力成圣了。
何必虚伪留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