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杜蘅被解下绳索,放下刑架,狱卒都退下,面前只有邺相。
他与林徽在朝阙多年经营,邺相也肯助他们……却从不言理由。
也未求回报。
只说:“信与不信自己掂量,本相更信不过你们。”
现今来看邺相实在不可捉摸,不肯露出一丝难处,更叫他们没有把柄底细可抓。
也就是林徽与邺相相从甚密,敢于一赌,一赌,就到今日。
邺相打量他,是评点挑选似的眼光,问:“可有父母兄弟?”
薛杜蘅微微哑然,但今日今时,他已经算是死在金钥卫刑房,燕国只当再无这人,回答也不再要紧。
便据实道:“已经作古。”
邺相满意,又问“可有家室儿女?”
薛杜蘅心灰,淡淡回道:“并无。”
“那倒是无牵挂,哪里都去得。”邺相笑笑,转而肃严看他,道:“燕国已然当你为死,你若回燕,就是打林徽的脸,一片苦心尽毁,还让他在燕不好施展,这非你所愿。”
“本相今日救你,是要回报。”
薛杜蘅怔怔,有些不明白,“邺相可与林徽商谈,或而与燕主…那岂不比我一个废子强?”
“林徽政治之徒,尧舜之臣,只想匡扶社稷,不重家族。与本相政见不和,便道不同,不相与谋。”
邺相话虽如此,但对林徽还是有些欣赏其才……又转而说起他们的燕主。
“至于你们的那位雏鹰,现在虽是个单纯意气风发的豪杰,但往后一沾龙椅,一坐千秋,还会认什么?”
“帝王者到如今早忘了王道其民,只知征伐手段,诡道伎俩,最是凉薄不可信。”
邺相似乎也不想多说,只问薛杜蘅,“而今你的命该归本相,是不是?”
薛杜蘅道:“只要邺相不叫杜蘅残害燕国,杜蘅听凭差遣,万死不怨。”
“不必你万死。”邺相从怀里拿出一叠印了字的纸来,“这是本相在楚州云州颍州的地产宅院。”
薛杜蘅见邺相给他,赶忙接了,牵动伤口暗暗呲了一口气。
“这是本相一个旁亲的户籍文书,他今年二十四岁,名唤邺默景。与你相仿,也是六亲断绝,无人往来,前月亡故了。你拿着这些去顶他的身份。”
薛杜蘅还来不及问,邺文琰就又派人拿了个匣子来,打开竟是满匣黄金。
“有些铺面也都置办在江南,不过商人身份不好,还是做个安逸员外郎吧。”
邺文琰从匣子盖上抽出上任的官文,薛杜蘅接来一看,正是邺默景的姓名,写的是楚州越溪郡员外郎。
“邺相…这”薛杜蘅实在不解,“这等钱财地产,何必”
“依照本相的话去做,一丝一毫不准改。”邺文琰淡淡瞟他一眼,还燕国细作呢,这点钱又不是全部家资,有什么好推脱的。
“…是。”
薛杜蘅只能谨听示下。
“带着田产地契到云州去过户,然后在云州拿钱捐官,疏通关系让上面把你从楚州调到云州。”
“若是没升迁,你就在楚州经营当地的岳岐书院,然后求娶随家族被流放的许家姑娘。”
薛杜蘅听得认真,就是听不明白。
干嘛非要去云州转个圈碰个壁再回楚州?
还要求娶许家姑娘……
这时朝中哪有许姓官员被流放?
“邺相是受过许家之恩?”薛杜蘅喃喃,觉得这事情也不难。
毕竟在圣国官制里混了这么多年,丞相以下什么级别的官都当过几天。
“若是有恩…也就不枉了。”邺相又再嘱咐一句,“你待人家姑娘好些,得要两厢情愿…罢了,到了时节,你也明白了。”
薛杜蘅想着邺相应当与许家定过儿女亲,但邺相自己又没儿子,所以等着人家流放时去补偿……
不过这说辞也站不住脚,邺相所想还真不是他一时能揣测明白的。
“送他去云州,连夜就走。”
薛杜蘅知恩,“邺默景拜别丞相。”
薛杜蘅重情义,林徽一直护着薛杜蘅这份仁义就是想在这个关头为他所用,舍生忘死投罗网来警醒燕主。
仁义本是厚土,但用之也如利剑。
仁义的人在这势利堂皇的世界,就像质朴清润的白汝瓷,有眼光的人才会识别出珍贵。
林徽把这份珍贵用在死上面,他不同,他觉得薛杜蘅的最大价值唯有活着才能体现。
在他死后,薛杜蘅就能救一救那些因他而贬谪流放的人,也算是弥补了。
“大人,姑娘她也在探听朝中消息……”
邺文琰想到那个鸠占鹊巢的麻雀就烦躁,但这时候了,也懒得多计较。
吩咐道:“让她听些不想听的,着急又没法子,更好。”
“是。”
“…圣浚不是来拜过府么?回封帖子去,叫他过几日来府上。”
“…今上若是知道”
“今上病重,哪有心思管旁人,管自己都忙不及。”
......
“姑娘!姑娘!”
一阵窸窣卷帘后,冒绿颇为急切地到了内室。
邺诗雪对着窗外,一袭朱色宽袖襦裙展在桌上。
冒绿不由开口:“姑娘?”
“多大的人了,尤不懂规矩么?”邺诗雪轻启朱唇,声冷似冰,慢慢从窗口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幽幽地看向冒绿。
“姑娘,奴婢不敢了。”冒绿忙跪下请罪,惊恐万分。
“何事。”邺诗雪目光越过冒绿头顶,神色郁郁。
“奴婢去前厅探得三皇子来府,似…似是”冒绿抬头看了一眼邺诗雪,却见邺诗雪只放空眼神,根本没看她。
快速揣度过了,道:“似是商议姑娘亲事。”
“圣浚?他配么?”邺诗雪神色不改,眼角带一丝轻薄,“父亲怎么说?”
“大人并未明言。”
“他,也只如此而已?”邺诗雪起身,扫尽案几笔墨。“他怎么能这样!他是我父亲!他怎么能叫圣浚……”
“姑娘!”冒绿又担忧,又害怕。
邺诗雪双手撑案,泪滴到平滑漆面,晕出又一重倒影泪颜。
“我还是太子妃!我还会是未来的皇后!”
洗碧看着姑娘发疯,刚要端进来的茶又端出去,小心翼翼地,生怕被看见自己。
窗外雨未至,晦色分明。
自从太子出事,整个朝阙都乱了。
......
“殿下非不识时务之徒,怎到本相府上赐教。”邺丞相笑问,毫无笑意。
圣浚轻捏茶盖,在茶盏上摩挲,又揭开,吹开浮叶,道:“大人是皇后之兄,太子之舅,圣浚本不该来叨扰这无把握之事,但大人以为,我这五弟,还是太子么?”
接着不急不徐饮起茶来,不看邺丞相神色。
邺丞相轻笑一声,“太子如今受挫,不过是受敌军迷感,圣上一时之怒。”
“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年四弟不也是这样么。”圣浚极为赞同似的,这话一出,又见邺相沉吟片刻。
圣四皇子圣沅,两年前恋一山中之女,后来不知为何那女子在宫中意外死亡,四皇子圣沅从此便不复往日神采……
从极力辅佐太子到明面的寄情山水,暗地的党争,从此圣室再不看重。
这圣洇流…貌似比他还严重些?
“宠爱的战俘却是敌军的太女,五弟幸也不幸?”
圣浚一脸的幸灾乐祸,又紧接着道“五弟向来被父皇看重,又是正宫所生,自然比我等优厚…”
“然而如今之罪,以一人之错而使三军覆,一人诈而丢三城,燕军册剑余孽死灰复燃,父皇,能容下这样的错吗?”
“那日金荠园,燕女对答自若,连父皇都被蒙在鼓中,这种屈辱,父皇,能忍吗?”
“固岭之险,太子有因而迟入京,但谁能否认,太子有逸逃提前登位之心?”
“圣洇流有三罪:
“一罪,骄奢之罪,宠爱战俘无度。沉湎声乐,无御敌之心,以至圣上蒙骗之辱。”
“二罪,失察之罪,不识敌军导致吴地兵变,失城之罪。”
“三罪,延朝之罪,连赐七道金翊箭而不按时回朝赴司问罪,实到藐君之罪。”
“这三桩罪,往日得宠于父皇自是可大可小,但现在呢?废了太子之位却是可以的,难道不是吗?”
邺丞相不语,面色沉凝。
圣浚还不知道金钥卫统领已死的消息呢……可都这样,明景帝还是现在都没废太子。
若是他不做些什么,还真等得慌。
不过心底所想,圣浚自然不知,只觉得邺相在他与太子之间站队摇摆罢了。
想着邺相虽贵为丞相,亦不得轻易保住圣洇流。
邺柔虽为皇后,但更多时候,是圣洇流保她,而非圣洇流靠她,换句话说,圣洇流的太子之位除了其才与能……也只是因为父皇的单纯偏心。
诸皇子中,圣涣,因其母亲由后废妃,成了圣皇的一个晦气,自小放逐江南封藩,又时时监视,生怕其不甘而有异心。
老二圣汾由盛宠一时的丽妃所出,但丽妃后有梅妃,梅妃后还有斓婕妤……一时之宠,算得什么?何况圣汾糜烂至极,蓄宠狎姬圈娈童,什么不干?
父皇看他一眼都觉耻,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圣沅倒是贤王,可惜半途路子走岔,生母玉嫔早逝,却少而老成,儒雅修谨,待诸皇子甚好,两年前极力辅佐圣洇流,父皇亦称他贤王风范,但却因一个女人,性情大变,与圣洇流从此陌路,专营党羽……父皇因此也不愿见他。
圣溪天天不务正业到处跑,圣淇也是个小孩,这两个还敢肖想皇位?真是笑话。
除了圣洇流,他圣浚有哪个比不上?
“不知邺相可知金荠园时邺姑娘受的欺负?”
邺文琰装糊涂,“本相女儿有今上照拂,还有人敢欺负?”
“本是不敢,但太子践踏礼仪,不敬今上,连带着迁怒于邺姑娘,在涞江西南角就抛开今上仪仗,跑去找他养的宠囚。”
圣浚抱不平,气愤道:“太子还不敢直言,冠着邺姑娘名头离席,用邺姑娘来频频遮挡宠囚违矩…”
邺文琰皱眉:“当真?”
“绝无虚言。”
邺文琰拍案,“这孩子,受了那样的气,竟不说一句…”
“太子跋扈妄为,屡屡仗着自己母族欺压旁人。”圣浚见有所说动,道:“可人都知恩图报,太子却吃着邺家饭要摔邺家的碗!”
“说他母后是邺家嫡系,邺相不过是楚州草野里出来的邺家旁系的穷书生罢了。”
“竖子敢尔!”邺文琰翻然恼怒,险些掀了面前案台,“若非本相,邺家早已倾圮,他母后都该由着族内争权,不气死也该饿死了!”
“…若非本相向今上引荐邺柔为后,还没有他圣洇流呢!”
圣浚吓了一跳,邺相生气起来与他父皇也一样不遑多让。
“邺相息怒…”他缓言着,紧盯着面前人神情。
“本相为他堂舅,是他母亲堂兄,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个孽畜竟敢这般对本相之女…”
“原来这些年来都是错想了他,错想了皇后,竟一直觉本相占他们邺府…”
“一个宠囚就试出真心……实在欺人太甚!”
邺文琰果然心思通透,圣浚本来没想到那么多,他竟自己给圣浚补全了!
圣浚心里欢喜,得来全不费工夫,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本来只是说说太子有可能倒台,想叫邺相看清形势别尽力救……没想到邺相这般爱惜名誉,一听圣洇流对他不敬就气成这样,这岂止不会救,这怕是还要落井下石啊。
这一趟当真来的对,赌得好!
“邺姑娘女中英华,本该正位中宫,却被太子连累,当真不值。”
圣浚可惜,“邺姑娘实在是错付了。”
“哼,本相女儿并未成婚,说什么错付!”邺文琰不悦地看一眼圣浚,“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可惜?你也是与圣洇流一样的伪君子!”
“…这”圣浚不明白怎么邺相脸色变得这么快。
邺文琰鄙夷:“兄弟妻不可欺,百姓守礼知耻,皇室权贵反而丧伦常,到底是圣家人,天家血。”
圣浚:“……”
邺文琰连圣洇流都敢骂“孽畜”,对他这样讽刺也算客气了。
“若是想登储位,就该自己挣前程。”邺文琰甩袖不看圣浚,“圣洇流是个狂夫悖逆徒,本相会向今上言明,清查其罪。”
“而储位废立也是朝野共见,定当服众才能昭示天下,三皇子可以把心思花在本相这儿,但本相也要看价值。”
圣浚长揖道:“若邺相助我,定立邺姑娘为后,邺相外孙为储,封邺相为王,采邑十万户。”
邺文琰不为所动。
圣浚急了,下跪道:“邺相若肯…愿与邺相共坐江山!”
邺文琰回头,见圣浚下了痛心,很是决绝。
他不可思议又觉不可理喻,权欲到了眼前反而不受自己控制,将自己送到地狱门口了。
圣浚这样求一人帮就分江山……他能有什么前程?
邺文琰心底嗤笑,面上却是沉思。
“起来吧。”
圣浚闻言喜不自胜,“仰赖邺相!”
邺文琰看着,更觉这明景朝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