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尚家妹妹生得好生可爱,让女儿带回留雾山吧。”
“别胡说!来,过来见你林家各位哥哥。”
“……这是九郎,微臣的幼子,名徽,字璇尘。”
“…殿下。”
“九哥!”
燕朝尚在时,旻宁十三年的尚王府集满燕室忠骨。
虽已知王朝末路,沉疴难返,但林与尚两家却肯下猛药,逆天命以救国。
林家男丁半百数,百载大族,十五岁以下皆入敌国东夷潜伏,暗待机会。
十五岁以上,皆在国破时死战……无一负国,无一负君。
林家只剩一个林徽了。
他十岁左右就到了圣国楚州,后来又到洛津,到朝阙……
思都,那个当时才三岁的穿着粉色衣裳的小女孩,现在都在燕境胡地与三册间奔走。
“难道我当真下不去手?”燕潮喃喃,为什么在大理狱不拿瓶毒药给圣洇流灌下去呢?
为什么不更狠一点,在楚州境内也埋伏一支队伍…叫他死得干脆,省得现在两难。
“…师父?”燕潮皱眉,面前神明不问自来。
天十一娘而今化作女冠模样,莲花冠上缀着金银彩线织成的头纱。
但面貌不改,即是化为凡人形容还是一望惊心,是难见的该瞻仰的一种气宇。
哪怕只是因倨傲产生的高贵错觉。
“这个给你。”天十一娘从袖中带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白玉瓶,瓶口用同样玉石塞子扣住,又有一圈红绳系住留出一段做提拿之用。
燕潮拿了,无言道:“这不会就是毒药吧?难为你舍得。”
天十一娘不反驳,催她,“快些了结了,三月之情与你的往后孰轻孰重,自己明白。”
燕潮:“……”
十一师父拿出来的毒药吃了肯定死……那就什么余地都没有了。
“你动摇了。”天十一娘眉皱深深,就要发怒。
“少胡说!”燕潮把玉瓶扔还给她,不屑道:“圣洇流算什么人物?值得这样提防么?”
她又看天十一娘,气愤道:“平素要你点东西,这不给那不给,现在倒是大方,圣洇流他一个凡人,这等神药,他也配!”
天十一娘想来也不舍得神药浪费一个凡人,将信将疑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怎么杀他?”
燕潮冷笑:“急什么,捏死他还不容易么?”
“谋反,勾结外朝,公然藐视君上已久,都坐实不少罪名了。”
“圣洇流不是太子么,先把这名位夺了,给他最不屑看的几个废物兄弟,多快意啊。”
“杀人哪有诛心好玩,你少来扰我的兴!”
天十一娘对燕潮还是很信任的,也知道燕潮脾气大,就不再多言。
但总觉得哪里别扭,好似燕潮与从前不大一样……
她看了又看,还是觉得奇怪。
“你该知道这事后果,若是复国不成,你就该兑现诺言。”天十一娘提醒她,“你也不想兑诺,所以得万无一失。”
燕潮把杯盏摔在她面前,直看着她。
“走不走?”
天十一娘觉得不奇怪了,燕潮这样才正常。
“你好自为之。”
面前无人帘纱动,柒染挑帘进来,道:“百草仙人云游去了,不在祁山。”
本是给圣沅问的消息,现在看来还给自己解了个谜。
百草仙人受十一师父指派,这药就是百草仙人炼出来的,被十一师父抢去,还叫他匿行踪,省得她反悔救圣洇流时候能找到百草……
这般一来,圣沅的事又得去求十一师父!
圣洇流什么破命,连神明都想要他那不满百年的命!
燕潮心烦,但又一想:在大理狱与圣洇流话也说绝了,固岭六回劫杀,哪次也没留情,朝阙又是一张网,只看他生死运气,还用得着再置他于死吗?
圣洇流就算不死,那也是贬是囚,于她能有什么威胁?
虽说并非池中物,但龙困浅滩,总能制他一时!
不必非杀不可……但万一他得势来报复,就……
燕潮换位而处,还没想上一刻就不敢想了。
她没见过圣洇流对她的狠,她怕……
“殿下,您怎么把点心下的米纸吃了?”柒染不解,“你从前都不吃的。”
燕潮心里慌,揭下唇边的碎米纸就出门。
“殿下去哪?”
燕潮又回来,到屋里戴了张平庸面貌的人皮面具,又换了装束再出门。
柒染奇怪,“总不带着我,从前都带着我的…”
“这一去三个月,怎么忘了从前一样。”
大理狱在菜市口旁边,一有重罪的贵戚皇亲判了斩就择定日子拖出来游街砍头,血流下刑台洇到地砖,都见赭色。
燕潮在朝阙的住所离菜市口并不远,穿过浆浮巷就到了。
正是快晌午时刻,有金钥卫拿人,也有大理狱的兵卒拉人到刑台处刑。
正好碰上一个腰斩极刑。
“姑娘,你看什么呀?快些走,未出阁的好好姑娘家看了多晦气,趁着没行刑快走,等开始了官兵要抓人罚着看的,快,别看。”
燕潮本也没打算看,就顺着劝她的大娘退出了刑场周围。
“姑娘买点菜?”
燕潮:“……”
“椿树芽正是季节,只要…”
“椿树芽四月就老了,这都六月了。”燕潮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讹钱的。
“姑娘有所不知,朝阙地冷,所以”
“那也不可能延迟近三月…”
燕潮不明白自己争这些做什么,又想到若是这是个地头蛇,一下惹到市令,可就招了眼,不好办了。
便道:“拿一把就好,不必找钱了。”
大娘笑盈盈接了,面前姑娘走得快,快到她发觉只给了几枚铜钱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数一数,还正好是该有的市场价,比自己卖的少了十文。
大娘:“……”
燕潮到了大理狱前,没进去,装作路人走了几条街,还是没进去,只能原路返回。
“他是细作,依照国法,不许收尸,还要曝尸七日。”
“多谢官爷,这是些茶钱,还请行个方便。”
“…三日后来收,只能方便到这个地步了。”
“官爷,喝些好酒,到猗楼坐一坐去…”
“不行!你什么人?为一个细作,你也是细作?”
“言重了!这哪敢出口……在下,是个耍猴戏的…需要些残碎尸体,这事成了发了财,也有官爷一份不是?”
“这种钱都敢赚?厉害厉害!”
“那你拿走吧,得了钱要请我们弟兄!”
“是是是,哪敢不请……那就多谢了。”
人散尽了夕阳,示众的尸体被看守兵卒做交易给了商人。
商人让人抬着,却在走的时候与林徽对视,错眼擦肩而过。
燕潮看着天慢慢暗下来,林徽默默立着,看对刑场。
她心中不祥,问:“…棠棣呢?”
林徽回:“他是个小孩,能带回来。”
燕潮惴惴,“那……”
“殿下是问辅机么?”林徽看过来,对她道:“刚刚已经收殓了。”
“刚刚?”
那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在她和菜市口的大娘说椿树苗的时候?还是在大理狱前的几条街,自欺欺人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突然,猝不及防的惊噩。
棠棣能带回来,从哪里带回来?
林徽却转身走,她拦住他,“这是怎么回事,金钥卫不是在你们控制之下么?”
“殿下,这里不能说话。”
燕潮沉了沉气,“先把棠棣带出来。”
燕潮问林徽,“薛卿如何遭难?”
林徽答:“为警醒殿下。”
“放肆!”
燕潮气得发抖,指他道:“你就是这么对你的同僚,对你多年相依为靠的兄长!”
林徽看着燕潮,目光没有一丝退缩。
“殿下知道是臣所言,就也应当知道这也是薛兄的选择。”
“你骗他去死!”
“臣让他警醒殿下!”林徽一毫不畏,“薛杜蘅无愧于国,臣也无愧于国。”
“今日街头菜市口,若非薛杜蘅自抛目标,那照样是场大搜查,而殿下恰恰又在大理狱旁。”
“若是殿下暴露,那我等十数年之付出又算什么?”
林徽话语并不带私情,对于燕潮指证他骗杀薛杜蘅的说辞也不激动失态,依理依据地辩证。
“金钥卫是为我等所用了一阵,但那是倚仗于我等与朝阙贵氏的交易,若是一朝风云变,都只能成妄谈。”
“而殿下逗留朝阙,入大理狱,烧东宫,今日又犹疑于大理狱前,这般做来,不死一个薛杜蘅还要死几个人呢?”
燕潮不信,“朝阙经营多年,救不回一个薛杜蘅?”
林徽冷静得残忍,像精密地计算了流的每一滴血。
“并非救不回他,而是今时非往日,一切当小心。”
“救他一个,要死更多人。死更多人就会招眼,就会动摇这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下只知固岭劫杀险些置圣国太子于死,那殿下可知道,我燕国死士又殒去多少性命?”
“圣营起覆,殿下已然狠下一回心,这一回为什么不能?”
“殿下不忍,就只能让臣来推一把了。”
林徽依旧对她宽容,又不迁就,“殿下,您真的不是当年少主了,您再任性不得了。”
燕潮后退一步,林徽把她的不堪揭开,内里是一个才知道因为自己私心伤了人命的负疚者。
或者说,时至今日,她才被迫去知道,自己的恶。
她忽然才觉察到,背后深渊,面前迷雾。
退无可退,进,又是孤身一人。火上烤,刀上架,身上系的千钧之重尽是人命与悲喜。
她不能摇摆,摇摆会甩去多少人,他们会跌进去,粉身碎骨得渣也不剩。
那三个月是由两片私心系的危险风月,而今觉得害人害己。
“林徽,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燕潮尽力镇定。
林徽光明磊落,“无愧。”
“杀一人救万人,是仁道。”
燕潮眼前欲黑,“把棠棣带出来,即日送他回燕!”
林徽没反驳,只道:“朝阙已然安置好,这最后的背水一战,人人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殿下,请先回燕。”
“…你,你!”燕潮很久没有这样受制过,她气不过,但她又拿林徽没办法。
林徽说的做的,的确无愧家国。
他比她忠于国!
“孤往后是燕国之皇,林徽,你今日迫君,想想代价。”
燕潮最后只能色厉内荏,恐吓几句来保持上者尊严。
“请殿下速速回燕。”
林徽对她行揖礼,就是个朝堂上仗着自己对来跟皇帝作对的不怕死朝臣!
燕潮:“……”
她叹息一声,还是意气难平。
“…待孤,带走那幅父皇送母亲的画,就立马出圣。”
林徽没再挑剔,道:“恭送殿下。”
话说完了就让她滚,好,挺好。
燕潮反正头也疼,被林徽的字字句句反复相煎。
她只一句,“今日之事,若有第二次,孤第一个杀的就是你林徽。”
“若有第二回,林徽自裁。”
燕潮没话了。
林徽这种人,为国为道而殉,他不在惜旁人性命,更不在惜自己性命。
他理解旁人私欲,却不会有自己私欲。
若有第二次?
不会有第二次了,林徽这一次是警醒她,下一次,就该废她了。
父皇将皇权继承仪轨的督办给了林家,林徽有这个权力。
现在看来,他也有这个能力。
“…孤记住了。”
燕潮慢慢回走,巷子里灯火稀微,两边林木成黑影。
天边星河流滢滢,是初夏晴讯。
她想到圣洇流在大理狱惊奇她会继位,现在自己想来却没了气愤,只剩些心酸好笑。
都到了大理狱,还有心对她惊奇……该恨她才是。
他们,该断绝才是。
而夜幽微,风拂袖。
邺相来了兴致,驾临金钥卫的刑房。
金钥卫统领殉职于固岭,新的统领依旧是邺相美言之功,自然投桃报李,不敢怠慢。
邺相看到薛杜蘅被打得血肉模糊,笑了,道:“那位尧舜之臣终于割肉喂鹰了?”
又问:“那你们的不懂事的雏鹰,被感化了吗?”
薛杜蘅艰难道出几个字,“…邺,邺相。”
邺相有兴致,凑近看他,“这自己的肉长旁人身上,倒是真不错,你去死,他担着往后权禄,可甘心?”
“邺相…明白,林……”
“明白,但也没几人真的明白。”邺相很是和蔼,“你不记恨他,你也是尧舜之臣。”
薛杜蘅不知这话反讽还是夸奖,只默不作声,生死随命。
“林徽他可做君王之镜,可以匡扶社稷,清明政治,他不能死,不能不用。”
“一个新朝,更不能缺这样臣子,新君更必须要有掣肘。”
邺相款款言来,安慰他一样拍拍他头,“放心,林徽日后说不定比你死得惨!”
“这样的忠臣,基本没有好下场。”
薛杜蘅:“……”
“来人,放了他。”
邺相说得轻飘飘。
薛杜蘅不敢相信,对着邺相疑惑道:“这……”
这么随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