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浮巷的青衫官员叫孩子早间去庆安里卖花。
孩童在草纹纸上题写各自花名,再插在花束上,放进柳编的细筐。
“还能到益慕书院旁边站站吗?”
青衫人摸摸他的头,道:“往后不必了,太学比书院好。”
益慕书院也在庆安里,是蔺家办的私学,虽是明面上讲不拘身份,只看学子自身资质,但里面学生多数还是蔺家姻亲和四族出身的朝阙贵族小孩。
太学么,就是燕国的学制了。
“那棠儿卖完了就回来,您把薛叔父的药交给棠儿就好,回来就煎!”
“好,早去早回。”
庆安里,权贵集,其实最大者都非蔺家,而是邺相。
蔺家一族都在朝阙,但邺相,只是父女两人在偌大邺府。
邺相从楚州被起复之后,就将一族上下都驱离京畿,只留自己与妻女在京,也正是此举,让明景帝对着更为敬重倚仗。
旁人不知根底,但他却知道,邺相根本不把明景帝看在眼里。
只是做个臣子样子少麻烦罢了。
“棠棣已经走了?”屋里出来一个披着单衣的男子,脸色并不好看,“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十岁的时候已经在楚州挣命活了。”林徽扶他在院中坐下,“何苦出来。”
“主上已经到了朝阙,我们…”
林徽按住他,“主上自有决断,但我们也不能纵容。”
“金荠园的事不是假的,她毕竟与人共处三月,不会真正断了情。”
“那…我等也是臣子,只能规劝。”
“…薛蘅兄歇息吧。”
“……嗯,主上若是有需,也会召见我等,现下不必多虑,照原来计划就是。”
“棠棣煎药,我就不抢他差事,先出去一趟。”
“…好。”
潜伏十年,终于有回国希望了。
怎么都好。
......
“殿下…查探过了,的确是建在东宫。”
燕潮手里是依据在金荠园时记忆画的图纸,那是消夏时候,她心血来潮跑到玄朗院去找圣洇流,却正巧没见到。
这样机会很是少见,便不浪费,对案上的折子信笺都细看一遍。
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废纸!
圣洇流防她都防到这种地步……她不服气,翻找书橱暗格,却找到一本书里夹着露出细边的图纸。
那画的是个密室,还是草图,许多细节的数据都未核验上去,外行人看不出关窍。
但燕潮却记住了。
今日在东宫一查,果然都快建成了。
东宫正殿屏风后,那幅陈帝高足画的青绿山水屏风后,打开装饰用的画壁,就是未完全修成的密室。
“圣,洇,流。”燕潮擦紧了手上图纸,狠狠掷地。
东宫失火,其实并非是三皇子过于没品幸灾乐祸于太子,等不及的报复之举。而是燕潮拆了烛台。
那是圣洇流最喜欢的雕花刻纹的仙鹤形烛台,听说是海外湫族进贡…不过现在不过是个引火的物件,马上就与那密室和东宫正殿,一并成了飞灰。
她走出东宫大门时诸人惊叫,而无一人救火。
东宫已封,只得待京兆防火司派人,火灰火光和火燃烧丝帛的声音,窗棂焦焚的木香,雕栋坍塌的震动…她连一丝快意一丝安慰也无。
说的是风月便罢了,可怕就怕那连风月也不是。
他当她什么呢?脔宠,禁脔。
居之以金屋,以密室,以不得见人之处!
她算什么?
他又是什么?
她都已是宽容,多提只让自己受辱,太子与宠囚,是谁贱了身份?他竟敢提情他竟敢让她认情!
圣洇流,果真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目中无人。
她低头出东宫,就此也落入熙攘的皇城。
皇城天子脚下,人口密集,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
来往人常来往,长来往,不为谁驻。
太子如何入狱,今上又如何病重,边陲战事失利,册剑之名又现……这与皇城的人无甚干系。
上有王公九卿,下有边远小镇,他们安全得很。
他们也普世得很。
其实,谁都不过一个凡人。
柒染没让跟着,她倒能自在飘摇一会儿,泊在普世人潮里,停若一舟一叶。
“姐姐好生漂亮,请赏脸看看字画吧。”
有个小童口齿伶俐,看她贴的这张平庸容貌的人皮面具,好听的话也能说得无比诚恳…他跑过来请,又转身指了指不远的书画摊。
“姐姐来看我爹爹写字,我爹爹的字可好了。”
燕潮被牵着手向那摊子走去,见两个青年男子都是文士面貌,一个研墨,一个写字。
但其中一人抬头,燕潮心头一惊,到了摊前,深悔不该来。
摊上青衫男子摸摸小童的头,“来,帮爹爹收摊吧。”
燕潮头疼。
兰衫男子收拾着,抬头看她一眼,劝谏道“主上…”
“孤知。”燕潮懊悔。
怎么让他逮住了……
都怪圣洇流!
......
“现下局势莫测危险,主上何能如此便流于朝阙市区?”林徽劝谏道。
燕潮无言,又问:“九哥,你怎么在朝阙?”
林徽没理这个问题,只道:“您现在是主上,不是少主了。”
燕潮:“……”
林家九郎往昔不也是一个有趣的小孩么?现在都变了。
数年不见,全变了。
她再看林徽身旁人,也是故人,是往昔大司马薛家的公子,薛杜蘅。
“卿家为国潜伏者甚众,但孤今日方知,朝阙之境竟是你们二位为首…”
“臣等为国是以本份,”薛杜蘅伏首请道:“听闻主上败圣太子于叶李,固岭之役让之险逃,何不就此时机…”
“辅机…”薛杜蘅被打断,林徽看他一眼,垂眸道:“主上自有主张。”
燕潮看二人一眼,又转去看门外:“这孩子是孤儿?”
年迁岁改,少时孩提的玩伴兄长都变了面目,不能肆意言谈。
门外小童在树下习字,风吹纸动,他倒不动摇,身姿挺拔,运笔有势。
“是烈士遗孤。”林徽平静道,“他的父亲是燕国旻宁十八年的阁臣,国破时入朝阙为暗子,在他三岁时,被金钥卫查出…金钥卫…他就跟着我们了。”
话无动摇,而停顿让人不难猜准,是被圣国刑求致死的,燕潮又是无言。
“似他这般的孩子有很多,都是同僚收养,他们是燕人,再小也不敢忘国危。”林徽淡淡说着,瞥一眼燕潮,“主上该回了。”
燕潮还微微愕然。
林徽躬身请出,淡淡拦了想问清楚的同伴,“棠棣,过来,和姐姐告别。”
小童听了收拾纸笔马上跑过来,“姐姐一路走好。”
本就小小孩童,缘何负如此之重。
她摸摸他的脸,俯身道好。
“为君者,亦是承天下之重,惜民力者,便该敢于担承。”
“叔父,这句没学过。”
“这是一人之言,也可不学,知意便可。”
燕潮头更疼了。
“棠棣”也是从木之意,都是燕国遗老遗少。
燕国古族为首四位中,林尚两家对燕国最是不离不弃。
焉寿宫祖师的白氏,九清山的册剑皇室上官氏,不管是燕主让他们裂土自立还是自己眼瞅着不利跑的,还不都是跑了?
也就林家豁出几代人守护燕国基业,家中男丁到了征战年纪的都投到乱世刀兵里,不够年纪的,也都放到敌国邻国做细作……
她思绪几转,笑了,林徽竟敢敲打她。
“林徽,为君当承天下之重,那为臣子呢?”
林徽躬身答道:“扶正固本,以成大业。”
燕潮笑得有些威胁意味,“孤还不够正么?”
“臣知主上圣明,不敢妄下断语。”
林徽不见惶恐,只是说实情似的。
燕潮与他暗有对峙之意,若是林徽是朝阙潜臣之首,那金荠园传的消息也都是他经手运作。
他知道她与圣洇流的事么?
他已经知道她动了情,越了矩么?
那林徽打算怎样呢?要挟她么?
“哼。”燕潮不悦,转身就走出了院门。
“送主上。”薛杜蘅忙行礼,轻声道。
林徽却无动于衷,到院中石台前静立。
金荠园的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花山藏幸”的字条是邺相的人送的,却也是他的人出的主意。
那穿着藏有密银盔甲的死士,也是他安排的人。
杀了十二个金钥卫的弓箭手,还是他的人。
朝中送太子生辰贺礼,盒子中藏的匕首,银链,都是布置好的。
甚至金荠园的说闲话的莳花侍女,也是细作。
但林徽对燕潮所做之事,并不生气。
帝王者,何惧一风月?
不过是雨露相逢熹光,彼此短暂的盈盈一喜罢了。
熹光自有辉耀天空之时,那一时的倾心雨露,算得什么?
蒸干了谁,还不一目了然么?
圣国太子爱她,这并非坏事,只要燕潮能坚守国家利益,别的都不算什么,动摇不了往后。
他只是怕…燕潮狠不下这个心。
“叔父,主上生气了?”棠棣仰头问林徽,有些不明白,“主上难道对叔父不满?”
薛杜蘅拉走棠棣,“你这孩子,先学好功课吧!”
棠棣功课甚好,已经是个成熟小卧底了。
所以他更知道何时该问,何时不该说话,就装作懂事样子由着薛杜蘅带走。
林徽沉思不喜旁人打扰,他看两人进屋,道:“棠棣出来!”
棠棣吓了一跳,没见过林叔父这么大的气。
“拿着你的功课去隔壁逗狗,才几日就敢懈怠!”
“…叔父?”棠棣懵了。
林徽把棠棣拎出去扔门外,“天黑了都别给老子回来,一天天鬼混,滚出去找你的娘!”
门外传来孩童哭,又是“砰”的一声门响,然后是插销的声音。
邻居出门来劝,“唐大人!丢了官也不该这么打孩子,着孩子出气不是?”
又道:“可怜见儿的,你娘离开你爹是应该的!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跟的…”
“来,到婶子家来,和仲文玩儿,别听你爹胡说!”
可见是听着声响捡孩子都捡习惯了。
谁叫这孩子功课好呢,嘴又甜,生得又讨喜,拿来教育自家的小子最好不过了!
便拉着棠棣回了自家,正有小童出来,嘻嘻笑:“娘,棠棣来了我总能玩会儿了吧!”
“去去去,趁着棠棣在,快把功课写了给他改改!”
“棠棣,你教教他,婶子先去弄些糖饼来。”
“你快做功课!别馋!”
林徽听着声响,松口气,便进屋里关上门,对薛杜蘅道:“主上不是没见过刀上血的人,但她没见过因为自己做错而送命的忠臣。”
薛杜蘅脸色大变,“璇尘,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