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太皇,西有谪星。
共彼燕宇,与彼厮亡。
山阑夜永,仙寿恒昌。
谪星将出,燕国将复。
其实柒染不明白殿下为何还要去见那圣国太子,已然将他坑到牢狱,还有什么要得到的?
这圣国刑部虽有他们的势力渗透,可殿下亲身前往,风险太大......
不过殿下向来兵出奇计,行险招,擅于工计,她还是不置喙的好...
“殿下。”
柒染一惊,偏头去看,却是她的殿下唤着殿下二字。
所对的,正是那圣国太子。
她皱眉低头,圣国东夷的元子已配您称殿下......不由转了身,却又听燕潮命她隐去,心内不豫,还是去了。
只担这东夷之地,不可久留啊。
刑部狴犴狱,关的都是重刑的龙子龙孙。
“你?”圣洇流缓缓转头,看着一身男装的燕潮,眼中说不出的悲喜。
连这里都能来去自由,这整个朝阙不又成了她网中鱼?
燕潮看他便背立着,向着石壁,她少见他着白衣,往日他素讲究重仪容,多是绣蟒团锦…也爱深颜色的衣裳......
而今为囚一囿,刑部素是他所辖制,自不敢让他麻衣素服,这一件白衣,也是有着淡墨烟青纹样的......不似他,又是他。
她垂了眼帘,扇骨敲在手上,金铁铜错的镂空扇子,闷声无音,手指筋骨微震,她抿唇抬眉,笑道:“殿下不理我,是受不了自己败了的事实么?”
“呵,”背立的那人短笑一声,转而冷道:“燕潮,你便如此无心肝么?”
她笑得微僵,皱眉看他转过身来。
太子的样貌一如往昔俊美无俦,只是眼中血丝,眼下青印掩之不去,他便是这样的神色,近于崩溃和狂乱之际的神色,竟能冷静。
冷静?
圣洇流恨不能当场扼死此人!
眼中娇栀着朱服,戴乌金简冠,出入刑部大摇大摆,出入圣国,毫无顾忧,这说明什么?
还有圣国么?
他已能想见数十天后的情境了。
这一座朝阙城,这一座太极殿,多少是燕臣?
而让这一切成如今不可将挽之狂澜的又是谁?
他头疼而至目眩,看到她的形容身影竟也模糊,扶头闭目,尽是被十二金箭催归入京的险途。
乱剑,伏杀,截杀、甚至有一次勾结里外的栽污攀邪……
能与她相关联的。
足足七次,一次一次,都是向着取命来的。
七次伏杀截杀,五千精兵护持在首次被解去一半,而后折毁只余七十人....
“殿下,你睁眼看看,这不是战场上流的血,这是为你的宠囚误的命!”
祁原所言,尚在耳边。
他睁开眼,却捕到她眼中躲闪而躲闪不去的关切。
心是疼,头也疼。
一场风月,两片私心?
都入了心,都误了命,又当如何?
恨,恨,自是该恨的。
她撇得如此干净,情当情,境当境,就这么来对着他,还笑,当他不知她笑得难看么?
他走近来,“你怎能如此无心…”断得干净。
燕潮尝出他话里的苦涩,忽就也不愿笑了,无了滋味。
无心才好,她眨眨眼:“何必呢。”
“殿下想学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了殿下今日的下场…孤可不会心软。”
圣洇流语噎,淡扫她一眼,转身拂袖,“那燕太女有何贵干?”
燕潮展了扇看镂空处落下的光影,把玩着,随意言道:“将密银锁还给孤。”
“自会还你。”这声音听来,倒更是悠游。
燕潮生疑,一点不信,“何处?”
但闻一声轻笑,圣洇流掸落衣上微尘,侧脸回望,笑得诛心邪恶,“自是在你腕上踝上。”
燕潮登时怒极,“圣洇流,孤看你是不想活了,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孤手中…”
圣洇流施施然踱步过来,看她一眼又微偏头过去,侧脸迎光,高挺的鼻梁如山峦,他仍旧望着石壁,“如今之势,你杀不得孤。”
他就着光走去,“自然,孤也动不得你。”
燕潮压下怒气,“密银是燕国之物,便算你有致金石,也指望不了那能用于军器…”
“这个自是明白,孤亦从未想过将之用于军器,”他语甚平静,“天赐之物分亿万用之于战,不如全受之用之于政。”
燕潮皱眉深深,心下不豫,几欲转走。
“你我不该如此对话。”她道
“你我本不该有言语。”她转身便走,刑部走道皆以石壁,甚是幽冷,盛夏本为清凉,而她竟以幽冷,她想着为何要来,何必呢!
一直想在她眼中找到自己的圣洇流失败了,他会在一个骗子眼中看到自己?
骗子看到的从来都是利益。
“燕潮,燕国太女,燕皇当年故意放火烧宫,杀戮子女,只是为了保护你,让世人以为燕家无后,同时也为掩护你,为你日后复国少些麻烦。”
圣洇流深深看她,缓缓道出早该猜到的底细。
“你内息深厚,自小习武,且不止留雾一派,会剑舞,父皇都相信你编的谎话,必是瞒过金翎卫,后台亦不止一家。”
“你接近我,是为取回流落的燕国玉玺,却不想被自己携带的密银缚住了手脚,那天邪来劫你定是你指使,天邪是燕家之后,你亦为燕家之后,你就是天邪!”
燕潮回身,情绪已然克制不少。
隔着牢门,看这宽敞的干净的牢房,心想着圣浚圣淇着实无用!
明景帝居然还没废了圣洇流。
她不能在圣洇流面前败,她害得圣洇流这个样子,她若是心痛,若是不忍看他,那是虚伪。
是再恶毒不过的骗子了。
便让人端来案桌,奉上点心茶水,好好会一会这位圣国太子。
伸手在身前案上拈了块点心。
道:“殿下聪颖过人,可惜还是有所出入,你我相识一场,便叫你做个明白鬼。”
圣洇流皱眉。
“皇家无情,怎是为了保护我呢?是掩盖燕宫珍宝的行迹而已。”
“你为何要说我编谎话?玉虚子的确是我师父,不过他没死,此刻也在玉虚山。”
“我接近你是为了那块玉玺?它还不值我走上险途,不过,你倒提醒了我。”
燕潮顿了顿,平静道:“殿下,你是如何识玉玺真假的?”
“这重要么?”
圣洇流冷淡至极,眼里寒冰化水,有烈焰掩藏冰底。
时至今日,煎熬只有他一人?
“当然重要,”燕潮眨了下眼睛,“殿下不想说,便把密银还给我。”
圣洇流不料她如此就放弃了问玉玺辩真假之事,又听到“密银”,冷哼一声,意思是不可能。
“燕潮,你计划了多久,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让你身犯险境,让你我有这三月之后…还要至孤于死地?”
圣洇流想不通,“难道你我有何难平仇恨?”
燕潮想不通圣洇流为何要纠结在这一点,这不显而易见么?
“圣本就是燕之家臣,但世事迭变,燕没落而亡是自有腐朽,人力难救,一国弱万国欺,占燕土的不止圣国,沾燕血的也不止圣刀。”
“胜败兵家常事,兴衰家国气运,这不是私仇国恨。”
圣洇流看她款款言来,心底悲哀。
终究不是他怀中人。
“而就算燕圣在上古时结的宿怨,说什么燕尔之母凰神被东业王后逼死…可你们不也称臣百载了么?况且哪有人为这样的历史神话去做仇做恨?”
燕潮还嗤笑,“仇恨哪能让人付出这么多努力?只有权势欲望才能。”
她说的清楚明白,“你是孤往后所建新燕的最大敌人,你说,孤还不该杀你么?”
圣洇流听懵了,“你还打算做皇帝?”
“圣洇流,少给孤放肆!”燕潮将叠山扇猛地向案上一拍,“你在蔑视谁?”
圣洇流:“……”
他怎么想象得出来娇栀做皇帝的样子呢?
他只想象过娇栀穿嫁衣和带孩子的样子罢了。
说是燕太女,可也从没真正想过她会继位登基,会与他一般无二在庙堂殿宇接受万人朝拜,经手天下民声。
为了自己的权位所以定的一场计?
那为何临别一夜要……
圣洇流心底苦涩,娇栀当真自私任性无比,到了那个时刻,还要任着自己心意来……留他思与恨,自己抽身走。
现在,更是当他陌路人。
不,比陌路人更差,当他是政敌。
而旻宁皇帝为什么选她呢?
“你母亲是焉寿宫主。”圣洇流现在觉得可怕,这些影影绰绰的略显荒谬的江湖流言,竟然都是真的。
旻宁皇帝曾向焉寿山问卜,但在山下排了一个多月的队都无缘见宫主一面,于是年年日日守在山下,终于得以留宿数天,以论天下时局。
这个流言一听就假,哪有皇帝天天日日待在焉寿山山下?
而且焉寿宫本就是古燕四族之一的白氏创立,在燕尔朝一向作为国家的大祭司运作……旻宁作为燕国皇帝怎可能屈尊去求往昔臣子?
“燕国式微,父皇当然要求我母亲才能救国。”燕潮不在意圣洇流的惊疑。
“不妨再告诉你,江湖上传说焉寿宫宫主是留雾山掌门的女儿,这条也是真的。”
“留雾山掌门曾是前尧国皇子,这又是真的。”
燕潮还笑笑,“好玩吧?”
圣洇流:“……”
“殿下一点不让我失望,一点没浪费我做戏的全套。”
“一个十数年前小女的相貌,殿下都要打听,还打听到了,这不奇怪么?”
“还有天衣坊。”圣洇流咬牙切齿,发誓再不买天衣坊的任何东西。
燕潮惊奇,“殿下发现了?”
圣洇流:“……”
他不过是惊奇了一下燕潮居然真要做皇帝,燕潮就这么记仇,不遗余力地嘲讽他。
“天衣坊,是专为我制衣的地方。”
这回又加了一个神权。
焉寿山为卜宗,天衣坊有真神,燕家与神明本就千丝万缕牵系,现在各个势力都出来冒头支持……
难道圣国二十几代帝王,筚路蓝缕到现在,还是抵不过一个神选?
燕潮的背后,有整个江湖的支持。
怪不得,怪不得,燕帝旻宁宁愿亲手结果了那么多亲生骨肉,也要让她以一女子身登临君位…而她,也不会辱没了这个位子。
“你到底想怎样?”圣洇流沉默之后问。
只是到他面前招摇一遍么?
“还我密银。”燕潮也懒得多说了。
“还不放弃?”圣洇流似笑非笑地与她对峙。
“你留着何用?还了我,我保你死得痛快些。”燕潮劝他劝得不耐烦,完全懒得顾虑自己在激发圣洇流的怒气。
不想圣洇流似乎不气,只沉声道:“燕潮,别以为孤开玩笑,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抓你回来,介时你再缚上密银,便是一生之锁,一世不取。”
“以今石壁为证,孤发誓。”
她回身向他走,四目相对,两相角力。
“好,”她笑,“你便好好做这个空梦吧,不过依这儿的天气,怕是凉了。”
“孤等着。”她看定他,似要将他钉在原地,但看了何用呢?
她不想看他的转身,所以她先走。
甬道足音远去,圣洇流压着眉,长久舒不开。
骗不到你,但还是能让你难受不是吗?就像当初你对孤所做的,就像一直以来他们所感到的。
怎么可能无情,怎么可能不受制?
两情相投,便是给了对方匕首,忍不忍心,都已鲜血淋漓。
只是用野心掩了伤口,用局势盖了情仇。
他本恨不得杀了她,她亦是要来杀他的,可他一见她,问的恨的,只是她对她与他情愫的轻视和以为常,而非那囹圄,那性命...她问的借口,只是为了看一眼,不是吗?
一个侍从,事无别物。
又没杀他。
就像他,也一直未杀她。
世局让她与他相杀,而一个弃了剑,一个动了心。
多讽刺,多可怜。
从袖中取出密银链,又放回。
她便这样破开他的世界,那天后,他的宠囚是他心爱之人,那夜后,他的心爱之人又是个敌人。
从这天后,他的敌人,将会是圣国最大的威胁。
从东至西,两片土地,他们遥不可及,但是相互对立。
“这不是因宠囚而误,是孤此事判错由元军趁虚而动,现在重在军心,太傅糊涂不成?!”
“你可认?”
“不认。”
“天下军政,何罪于宠姬?”
“那罪在你?”
“本就统帅之过。”
“你,你担得起吗!”
石壁上被刻着不浅的划痕,圣洇流定眼瞧去,壁上刻固岭,横尸千余。
密银袖中隐,壁上亡灵视。
他圣洇流生来光耀,便是军旅艰苦,也照旧活得风雅光致,顺逸无忧,英名无二。
而今…仿佛命运才开始对他开玩笑。
不可得,得之为国殃,
求之不得。
囚之,不得?
他半舒了眉,千人冢,哪能不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