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恪本以为会顺势跟随燕潮,但却被燕潮丢给上官晞。
他不愿意,控诉道:“是柳某打开的圣营,让元燕踏入,燕主竟不信柳某,是何意思!”
燕潮答得堂皇,“你本就是陈国人,自该为三册出力,重建册剑。”
“那凤子歌呢!”他愤愤不平,“凤子歌是带着凤家军归降了燕,但她亦是吴国人,难道不该留在册剑么?”
“册剑属燕,都是孤驭下邦国,有什么好多言的!”
燕潮恼了,不耐烦道:“晞哥哥带着他吧,往后考校一番再斟酌职位。”
圣洇流轻看他,燕潮依旧轻看他!
上官晞?那位册剑皇室的宗室一望就知不是政治人,他文质太过,缺乏君主气宇。
这样的人,辅佐到几时才能出政绩?
“柳先生请。”
他到底被捭阖进了册剑,还是陷进陈地百芳……
只能自我安慰,这位君上,应当比燕圣二主听劝吧。
只要纳谏如流,肯听教导,那也是一个前程,总不会比陈国差了,就是…就是再也难见燕潮了。
柳恪叹息,从亡陈中得一条命,受尽侮辱,才得这个结局。
只能带着一件旧衣,上了马车。
但他的希望多半破灭,有种人天生于政治无感,就比如上官晞。
“凤子歌于三册地形熟悉,可用于收复册剑河山。”上官晞向燕潮交作业一般说他的政治考虑。
但他真正想的不过是燕潮看重凤子歌,所以愿意如此顺着她罢了。
“凤子歌虽是三册之人,但于三册的故人太多,牵连太重,且元国与柔然战事也一触即发,这时人多事乱,难保被有心人离间策反。”
燕潮将古燕,元,圣,三册地图都拼在一案上,她目光定在燕国之北,“将凤子歌调去收回三蒙。”
燕国本就是天下同宗共主,但由于后期衰弱,先是自裂出一个册剑来阻挡日益强盛的圣国,后来国亡于旦夕,不等燕家赤凰旗落,就分裂自立。
燕主无奈,只能默认九族政权,封各自领主为王,并定为国策,只做共主。
再后来,圣元掠地来,九族完全成了土皇帝,离元国近的三蒙向元国要钱卖地,离三册近的五胡三越更无下限,山中珍兽,殿堂爵位,燕尔时赐下的各种绢帛圣旨,丹书铁券,给钱就卖。
据说五胡三越都被胡王掌控,而胡王会做生意,买三送一,给的添头货真价实。
这些没了王法的奴才,卖国肥私…该叫他们知道谁是共主,谁才是真正河山主人!
“思都在胡地经营已久,对三册情况了解不逊凤子歌,”燕潮手指划过图卷上的涞江,“涞江之左由思都料理。”
“涞江对朝阙的渡口,洛津,还能再做篇文章。”
燕潮思路明晰,上官晞却不知听懂与否,或而他自己也并不在意,只柔和笑道:“依照潮儿心思,定是不错的。”
燕潮从来了解上官晞,所以也从来不曾指望过上官晞。
反而是政治场玷污他,推他出来也只是家国癫破,后继无人的无奈之举罢了。
早有预料,但真听到上官晞这般不动脑子地无条件附和,还是觉得累,这天下,往后她也只能是孤家寡人。
该尽早习惯。
便勉力露个笑颜,道:“晞哥哥往后也是一国之君,可想过如何用人?”
“潮儿定就是了。”上官晞并不在乎,只柔和注视燕潮。
燕潮道:“那孤定下准则,晞哥哥要一毫不差地遵守。”
“好。”
上官晞答应得何其干脆,又何其真诚。
在这个天下,这个位置上,还有比上官晞更对她言听计从的人么?
她不就该要这样的人么?
就像圣洇流应当娶四族女稳固统治,平衡朝局与世家…她也应该选出身旧燕贵族,册剑皇室的上官晞,才对呀。
“殿下。”柒染端茶水点心来。
燕潮恍惚一下,接了杯盏。
上官晞拿小碟子装了一块牛乳糕,“怎么先接了茶盏?”便从燕潮手里拿杯盏放在案上,牛乳糕递到燕潮嘴边。
燕潮停了一下,“搁下吧,现下不想吃。”
“好,不过过会儿凉透了就别吃了,换别的。”
他没注意到燕潮的恍惚异样,更未认真比较三月前的燕潮与此时的燕潮变了多少,对他又生分几分……
燕潮回来的欣喜大于一切,以至于他忽略了太多太多紧要的细节。
“册剑事务有人料理,孤现在担心的是九清山。”燕潮抿一口茶,觉得微涩。
“晞哥哥该去稳住宗室,先到留雾山拜会外祖,再求外祖派个弟子随你一同去九清山。”
上官晞道好,又问:“那何时去?”
“现下就走。”
“…这么快,”上官晞显然不愿,道:“潮儿,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也放心些。”
“你守定册剑,我燕国才能无虑,一切按计行事,不必担心。”
上官晞略失望,但还是依了她,“那好,你要保重自己,千万小心。”
他知道燕潮定了的事决无更改。
见上官晞走了,燕潮从马车暗盒中取出一个檀木盒。
圣洇流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还刻一个自己的标记,密银如是,这流云玉玺也如是。
打开那雕刻精美圣室图腾的檀盒,华光流彩照亮了整个马车。
一枚通体纯白的玉制皇玺立在盒中,这大小十六国,玉玺无非龙与麒麟之辈。
独燕,却是一只展翅的凤凰。
燕潮不敢大意,用银针刺指滴了滴血,那白玉沉絮的纹路竟而流动起来。而那滴血消失不见,恍若被吞噬了一般。
燕朝眉头紧锁,当日以身为诱,那流云玉玺落入圣洇流手中,由他的人与她的人暗中调了两次包,他是怎么辨真假的?难道……
“殿下,上官公子已然变道去了留雾山,咱们现在去哪儿?”柒染在马车外请道。
“圣洇流被押到哪儿了?”燕潮将流云玉玺放回原处。
柒染进来,抱怨道:“应当还在固岭,那金钥卫倒不是尸位素餐,保了他们许久。”
“圣洇流带了精兵一千,居然学孤的招数,伪装成刺客暗中保护自己,呵。”燕潮嗤笑着,又问:“我们的人派了几次?”
“到了固岭以北就停手了,总计,也就六次。”
六次劫杀,圣洇流要是得势,还不把她给剐了?
燕潮摇摇头,可不能叫圣洇流活下来,不然自己的命就悬了。
“驾车去朝阙,那里的网还得再补一补。”
......
圣洇流被押解回朝阙,剩下的烂摊子却还是丢给旧部贺连山收拾。
祁原由于是明景帝亲自托付太子的大儒,也被带回京畿,而剩下在陈地的圣营将领虽暂且不回京领罪,但都规定了回京时限,时间一到,若是刑部没见到人,就是罪加一等。
祁原只恨自己当时错眼,没拦下押娇栀给圣洇流看的士卒。
要是当时多看一眼,拦下来,就没这后患,没有这滔天大祸了!
圣洇流虽被押解,但好歹没被废,还是有储君体统,只是骑马跟在金钥卫统领身后。
他想的是燕潮下一步棋怎么走。
“护卫太子太傅!”
马惊而腾起,祁原差点没抓住缰绳从马上跌下。
周围隐隐猛兽低吼,刀剑铿锵出密林。
圣洇流冷嘲道:“给燕国卖命,她现在可不顾惜你的死活。”
“那是为谁呢?”金钥卫统领一面应付刺客,一面戳旁人的心,“还不是为了让太子死得透一些,别挡人家的路。”
圣洇流愤愤难平,这是一生都抹不去的恨!
“燕国当灭!”他恨恨拔剑,与刺客拼杀。
祁原等得刀光剑影平息,回京队伍又折损不少人命。
那些刺客都是死士,无一败俘,皆是战死。
祁原以为这回便算过了,再走几日就是圣国境内,不当如此嚣然。
但没想到刺客是死了心要圣洇流的命,次次番番,固岭六回劫杀,丝毫不放。
六轮不计损失的癫狂刺杀,前赴后继地累白骨,积血肉,终于只剩了两百兵。
圣洇流狼狈至极,衣裳脏破粘血腻。被车轮战般的劫杀逼得精神几近失常。
不仅是战事与刺杀,更是因那杀他的人是燕潮!
一次也罢了,三次四次五六次!
她就这么狠心,就这么不是人!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金钥卫统领同样尘灰满身,脸上带着被溅上的零星血迹。
他摇头说风凉话,“这是真想灭口,本还以为总能留些情呢。”
固岭最后一段路,眼前就是圣国官道,临近楚州和川都,若是刑部发文押解,那便该有州郡官兵在界碑前接应…
但金钥卫行事素来机密,除了京畿的本营金钥卫外,并无援军。
“第六次过了,面前是官道,魑魅魍魉都该退散了!”金钥卫副使表面安抚人心,但还是忍不住自己先骂句“疯子!”,唾弃道:“真是邪门!跟鬼咬似的不放…”
统领见了,命副使带着剩下精兵继续护送太子和太傅。
“这也是个办法,就怕和之前一样咬得极死,来不及分成两队。”
统领看看太子殿下,人家正自己包扎伤处,一脸无动于衷,恍惚生死置之事外。
怕这伤都是因为对着刺客时还想着宠囚反水的事才分神作出来的。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谁想得到一个天天造作的娇气包成了杀神?
杀的还是自己枕边人,还做的这么绝,不遗余力地只要一个死。
统领都生了点多余的同情,不管怎么说,在儿女情事上,这太子比明景帝还是光明太多。
副使又问:“太子与太傅由卑职护送,那大人您…”
“固岭也算山清水秀。”统领指着天空的归鸟,“离楚州还近,死在这儿挺好。”
五岭为界,与涞江一起将圣国内陆与陈卫吴相隔,固岭便是五岭之一。
要是死在固岭,也是葬身别国,那可不划算。
圣洇流闻言多看一眼统领,他可不相信这话。
金钥卫统领要是死在他前面,那他又要再背一个杀害天子近臣的罪名,燕潮干得出来!
圣洇流睨看远空,只望朝阙还在他控制之下,否则真就不堪设想。
“修整结束,继续行路。”
周围人陆续起身,拖着伤处赶路。
有人对圣洇流附耳:“殿下,回京受审也是死,陛下何时对有谋反之疑的人网开一面过?”
“陛下根本不听申诉!让咱们回京就是怕西征军反叛…但左右是死,何不回到陈地起兵,兵谏以证清白呢?”
圣洇流现在看谁都是奸细,但竭力克制自己不杀人,眼神示意他少言语。
人心惶惶,若是一下反水,激起众怒,就真交待在固岭了。
“陛下为君父,岂能出不逊之语。”
祁原冷淡出言,“太子清者自清,朝阙也自会查明。”
那人郁愤不已,走到队伍末尾。
“殿下上马吧,还有一日才到云楚郡。”
副使走了一段,并无埋伏,道:“到了圣国境内,谅他燕鬼不敢来缠。”
“后卫遇伏,快护卫太子!”
峡谷滚石,两方岩壁崩损,坠下石块灼烫,是用烧石灰的方法将山烧裂,还是为伏杀。
“有弓箭手在岩壁上!快,快贴着岩壁走!”
火箭带着桐油倾泻,落在碎热石堆里溅出火华。
第七次,最狠最恶,也在他们暂放戒心,身心俱疲之际,还是毫不留情地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