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亦愁的确把这事儿告诉我了。”过了许久后,我回答道,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在一旁嗑了起来,“来之前不久我才拜托他帮我又送了一个女孩儿过去。”
“‘噬魂留魄’虽然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炼者的功力,但是人活不久。”离剑南看了一眼睡在一旁的赛雪,他的眼中有些遗憾,却并未有太多悲伤,“而且,修炼的人脑子也会变得不怎么好使。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将瓜子扔了一地,杂乱地如同此刻天上的星辰:“复仇的人只要活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就好,谁会在意那之后究竟还能活多长呢?至于脑子……现在那个女孩儿的脑子就已经坏了。”
离剑南听后没有说话,仍然不住地喝着酒。酒还很多,我瞟眼过去的时候发现还有两坛在树的阴影里藏着。
“当时为什么抛下我?”我问了一句,盯着手中的瓜子出神。
“把你从肩上放下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离剑南说。他今晚的语气一直是这样,说什么就答什么,不卑也不亢。
“所以就把我扔在了这里?”我冷笑了一下,看着周围房屋的视线也变了味道。
“戴家的人都认为龙王祠是一个福地。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昏迷了多久,但现在你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离剑南说,“刚才我还在想会不会鸢儿什么时候也会再醒来,再像当年看见我时扑到我怀里,叫我一声爸爸……”
“不会的,她已经死了。”我说,语气不容置疑。离剑南没有说话,和之前一样无休止地饮着酒。
我站了起来,发现原来起身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初我被丢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只有爬着离开这个鬼地方,虚弱得和初见单亦愁时分毫不差。后来我总结说,我的泪水都还留在那场无边的雨里,可人却已经迈入了江湖。
“我不知道那之后你的日子怎么样,但是对我来说乞讨的生活真是刻骨铭心的耻辱。”我将瓜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可力气太小了,怎么也捏不碎,“你不知道那几年……”
“我知道严扈是谁。”离剑南打断了我。我有些吃惊,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有些颤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脊梁已经挺不直了,不知道是老了还是又添了什么伤。
“他当年也是个小乞丐,可是他却能够把你打瘫在泥里。”离剑南淡淡地说,“打人的人不会记得自己打过谁,但是被打的人却一辈子会想要把那一拳揍回来。不过这也是我很佩服你的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让他活着。是我的话,我会想尽办法宰了他。”
我笑了一下,觉得离叔的话中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嘲讽的语气。他是江湖人,江湖人做事从不低头。可我是不一样的,记得单亦愁说过,仇恨是一把最可怕的双刃剑,他给人以极致的力量,也带人入无尽的深渊。我害怕掉到深渊里面去,所以在力量面前也畏首畏尾。
“我只能说,该死的人,永远也活不长。”我抬头看着星星,忽然觉得有人也在天上看着我。好像是赛雪,又好像是离鸢,好像是柳千奎,又好像是柳江城,或者是郭芸儿,郭齐,亦或是段山。夜幕的最深处还藏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遥远地冲我笑着,所以那时的我想必也笑得悲哀。
“我做了三年的中间人,有过四名刀客,接过二十一件大大小小的单子,谋取了四十五条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的性命。按照大宋律法,罪杀无赦。”我喃喃了起来,离剑南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笑了笑。
东方渐渐变白,远远地可以望见朝阳的影子。
离剑南从怀中掏出一张草纸。那张草纸叠得很整齐,但是有些发黄了,看起来是个上了年头的东西。他把那张草纸递向我,说:“这个,你拿着。”
我有些迟疑,那东西在我眼中看来说不出的烫手,于是我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不敢直接拿么?”离剑南挑了挑眉,语气甚是值得玩味。
“不敢。”我一脸无赖的样子。
离剑南笑了,可能我的作态的确逗笑了他:“我知道你的生意是来取我的性命,我前段时间受了重伤,反正活不长了,交给你也无所谓。至于这个东西,可能有了它,我死不死都无关紧要。
“这张纸上面是一份名单,是当年真的想要里通外国的人和几个金人签字画押的名单。不过我手中的只是其中一半,另外一半在段岗大哥手里。他把那张做成了茶纸,最后还是被你叔父得了去。
“戴家当年拼了命揪出了这些人,找到了他们贪赃枉法,私通敌寇的证据。无奈牵扯的面太广,甚至于一部分的皇族都卷了进来,所以最后戴家反而落得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但是,我相信你说的那句话,”
“该死的人,永远也活不长。”
说完了他看着我,像是一个托付后事的长者。但事实上在我听到有这张黄纸他死不死已经无关紧要的时候,又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纵使他刚才说了他的性命早已不长。
“别存侥幸。”像是看穿了我踌躇,离剑南又说道,“那些人既然能够查到我来到了龙王祠,之前的事儿应该也会慢慢地被他们查出来。所以我连这份名单都没有备份,备了估计就会连累其他人。这份名单你最好也交给他们,其实名单已经没太多用处了,这么多年,该销毁的证据早就销毁。你不给他们,反而会导致他们怀疑上你。不过至于递上去之前,到底要不要备一份……全凭你自己……”
我看了看那份草纸,又看了看离剑南,朝阳照着他的侧脸,让他看起来如少年般朝气蓬勃。可是他真的不如以前了,佝偻得像是个六七旬的老人。我猛地回想起了单亦愁的那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拒绝他”。他早料到了这一步,就像是下棋的时候往往他能制我于先机。
“单老头当年备份了么?”老实说拒绝他最后的请求我有些做不到,或许单老头当年的做法能为我现在做一个参考。
“我不知道。”离剑南说,“可我觉得,他一定备了一份。”
我有些吃惊,不知道他的结论从何而来。离剑南顿了顿,缓缓说道:
“因为你们中间人要想有更多的生意,往往会自己亲手埋下仇恨的种子。”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单老头的以往的许多举动都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笑了一下,顺手就接过了那张草纸,说:“这个东西我手下,但是最后名单上这些人的结果怎样,很难说。”
离剑南点了点头,他的笑容早就收了起来,回到了最初那份淡淡的语气上:“你们单家的人,倒是很少失信的……”
听到这话,我猛地想起了柳千奎。那个男人最后在我面前上了吊,走的时候眼中带着一缕柔情,可神色又那么地大义凛然。黄泉单下很少有全尸,他算其中一个。
我很难说自己在柳千奎这件事情上有没有失信。但在我眼中,命比生意重要得多。
朝阳已经现了半轮,洒下的光都暖和了许多,星月靠向了西山,天亮了大半。离剑南伸着手向着榆树指了指,说:“十三,帮我折截树枝下来。”
听到这话的我有些迟疑,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绝。可我做不到,这里唯一的利器是赛雪的短匕,但我用不顺手。
“原来你真的不会武功……我还以为是欺人耳目的呢。”离剑南又笑了起来,“你爸当年可是一把好手。”
说完他突然一跃而起,一股看不见的劲力从袖中涌出。榆树的枝干应声而断,离剑南在空中接住断枝轻轻一抖,枯叶纷纷坠落,盖住满地的瓜子斑驳不清。而他人还没有落地,手中的树枝便先舞了起来,以枝作剑,招招凌厉,处处生风。满院的叶子似乎都更随着他的指引,是他手下的千军万马,将士们从四面八方杀来,呼喊的声音震破了天际。
原来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几近软弱无力,他还剩最后这一口热血,还有这最后的一段剑舞。他在向这个世界呐喊着示威。这个世界虽然很美,但是它还没有美丽到能够让每个人都爱上的地步。总有那么些人对这个社会心怀恨意,他们提着刀,与世界的战斗不止不休!
离剑南边舞剑边唱了起来,据说唱的是当年戴家军出征时的歌:
有鹏振翅兮南北飞
士挽雕弓兮数惊雷
我问天公借满月
留得千山万水耶
百世晖
曲终时,他稳稳地定在原地,手中的“剑”指向西方,我似乎看到了当年对抗西夏时的金戈铁马,可最后也只是余下了一地黄沙。
其实我本以为他会将矛头对向北方的。那里不远便是开封,是这个大宋的都城。然而他没有,“剑”锋所指的分量让我不由地感到可悲。过不了多久他的手臂便沉沉地坠下了,提着的“剑”也重重落在了地上。到最后他也还站得笔直,朝阳从背后为他拉扯出了一道仿佛绵延千里的影子。就在那一刻星月皆从西山坠落,像是一首悲悼的挽歌。
我最后向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往回走去。我有些困,想回去睡一觉。
哦对了,今天是冬至,晚上说好了去单亦愁家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