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的生活阅历里，还没有香烟金钱这种贵重流通货物。
她只是在祖父家一直吃素，没见过肉星，所以觉得肉是很珍贵的。
三姑妈家不缺肉吃，几乎顿顿桌上都有好肉。
一开始，她也是不敢吃。
只敢去夹咸菜、泡菜吃。
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只配吃这些东西。
泡菜不值钱，她多吃些，总归没人讲吧？
三姑妈确实没讲，还以为她就喜欢吃泡菜。
那会儿三姑妈还想着，看来沉檀在她外祖父家里也没过什么好日子。
后来三姑妈发现，中午桌上吃剩的菜，到晚上，总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有一回她特地在窗外守着，看是不是家里有野猫老鼠什么的，来偷吃。
然后就瞧见了，叫她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的一幕。
沉檀从表姐房间里出来，朝四周看看，发现家里没人，便假装不是刻意一般，拿着杯子，往客厅走。
先给杯子里倒满水，而后放在一旁。
再走到桌子边，爬上板凳，掀开桌上的绿色网纱罩子，两指作筷，飞快拣起盘子边缘的肉，往嘴里塞。
一面塞，还一面看看四周，可有人瞧见。
但她实在太矮太小，看四周时，只会看向自己身高所局限的视线范围，不会抬头去看。
所以她完全没发现躲在窗外的三姑妈。
她也会竖着耳朵，听可有人的脚步声。
怕听不清脚步，她都不敢多嚼，直接往下吞。
都是猪油炒的猪肉，冷了之后凝成白色油花，就糊在沉檀脸上，糊在她嘴唇周边。
便是菜里用的葱段，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炒肉丝的黑木耳，也是她从未吃过的东西。
本来看它黑乎乎的，沉檀还以为不好吃。
但总吃肉丝，她怕别人发现菜被偷了。
那菜香吸引着她，越是吃，她越觉得菜香气四溢。
只好抱着尝试的心态用手抓了把黑木耳，往兜里塞。
她不会觉得油腻，不会觉得脏。
现在衣服没叫她洗，沉檀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吃完，还会扒拉扒拉盘子里的菜，企图恢复原样，不叫人发现。
可她吃掉了那样多的肉，怎么能叫人看不出来呢？
也就是沉檀傻，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等吃得肚里半饱，沉檀把罩子再盖回去，起身去端水杯。
她每一餐都吃不少咸菜泡菜，那东西吃的时候鲜美，但吃了过后，就口干舌燥，灌水都没用。
三姑妈一直看着沉檀端着水杯进屋，才捂住自己的眼，怕眼泪留下来。
但泪水钻出指缝，怎么也捂不住。
她吸吸通红鼻子，哽咽出声。
转身去喂猪喂鸭。
从头到尾都没有拆穿沉檀的意思。
说心里话，三姑妈跟沉檀祖父一样，很瞧不起沉檀这种做事不光明，形容举止畏畏缩缩的样子。
但同时，作为养育了两个子女的妈妈，她又替沉檀感到心酸。
沉檀叫她想起了自己。
祖父的重男轻女思想，并不是老年才有的。
在三姑妈很小的时候，祖父就告诉她，只有把弟弟带好了，把家务活干好了，才能有饭吃。
所以那会儿，三姑妈每天都要背着弟弟，去山上打猪草，去捡柴火，扫院子，洗衣做饭。
然后好吃还轮不到她。
肉都是给弟弟的。
她就跟现在的沉檀一样，看着肉流口水，但又不敢吃。
沉檀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主人家看到，她还在窃喜，吃到了这样多的好菜。
回到房里，沉檀把表姐的书拿出来看，开始在格字本上描红学着写字。
其实她一直都不喜欢读书学习。
但她还没到开学，整日无事可做。
三姑妈的家务活，她只能做一个扫地。
屋里连带院坝，沉檀扫一早上也就够了。
旁的时间，她不知道要做什么。
又不能瞎转乱转，她很怕碰到三姑妈和三姑父。
她像这个家里偷偷苟活的老鼠，一旦见了人，见了光，就会被定住身形，无处躲藏。
所以她总待房里不出去。
又知道三姑妈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她便装模作样看书，争取讨三姑妈喜欢。
在背对着房门口看书时，沉檀就把荷包里的木耳摸出来偷偷吃。
入口是意外的香甜。
嚼起来有独特口感。
沉檀又喜欢上了一道菜。
晚上吃饭时，沉檀还是照旧把筷子往泡菜碗里夹。
一碗泡菜，全被她夹了吃。
表姐想吃一口，都没吃上。
“啷个想吃泡菜啊！”表姐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
三姑妈怕孩子们又闹别扭，又去抓了个泡儿菜起来。
手撕成碎块，撒点辣椒面。
便是不错的美味。
这碗，沉檀不敢伸筷子了。
她吃白饭，硬着头皮把剩下半碗米饭吃掉。
去厨房放碗的时候，沉檀问表姐：“吃好了吗？我把你碗带过去。”
表姐摇头：“我还要再吃点菜。”
沉檀明明看表姐碗里饭都空了，才准备去放碗。
但她怕引起表姐不满，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厨房走了。
“妈，她为啥子不喜欢吃肉，就喜欢吃泡菜？”表姐问三姑妈。
三姑妈把碗筷一把收了，道：“你管她囊个多干啥子，吃不吃，不吃我洗碗了……”
沉檀泡菜吃多了，三姑妈做饭又喜欢重油重盐，她中午偷吃不少肉，又没就饭，晚上在客厅里，她饮水是一杯接一杯。
“今晚上囊个嫩个渴噻？”沉檀小声嘀咕，既解释自己一直喝水举动，也是真的不明白，怎么突然这么渴。
“你吃啷个多咸菜，不渴是个鬼！”三姑父告诉了她答案。
原来只吃咸菜也不行。
哪怕是吃最贫贱的菜，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越贫贱，对身体伤害越大。
越珍贵，对钱包伤害越大。
“你多吃点其他菜不得行嗦？”三姑妈提点她。
示意，在姑妈家，桌上菜都是可以随意夹的。
沉檀听懂了一半。
不能吃咸菜，可以吃其他菜。
但是不能吃肉。
在沉檀心里，菜是菜，肉是肉。
水喝多了，沉檀频频起夜，她第二天头昏脑涨起床，彻底明白，不能总吃咸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