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5)错过
书名:【征稿】爱文者男频精品短篇文集 作者:爱文者 本章字数:4977字 发布时间:2022-03-04

病(5)——错过

自那日起,陆离便常常想起那位妇人,细细算来该有十多年未见了吧?十二年的时间足以教一个儿童生成大人、妇人长成老妪……可那日见的她却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副模样,容貌动人风韵犹存,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唯一变了的是她认不出他来了。倒也是,她认不出他也没什么稀奇的,人的记忆会变,他如今也记不清十多年前自己的样子了。只是陆离多少会觉得难过,从被她抛弃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想过这辈子会再遇见她,所以他没有想到,久别之后的重逢会是这样的境遇,她带着别人的孩子来向他求医,而他无情地拒绝了。

为什么要拒绝呢?大概是因为嫉恨吧,他嫉妒那个孩子即便重病也得到了她万般呵护,甚至不顾颜面跪下来求他,他恨她当年趁他睡着舍弃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待他费尽心思回去时,却发现她已嫁与了他人。他要教她后悔、教她惭愧,他要教她的骨肉也要尝一尝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平衡一些。

“先生,外头有您的信来。”陆离正沉迷往事,小厮拿着信哒哒哒跑进来唤着他。信上无署名,只有一行地址,是从青水巷寄来的。青水巷,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在那地方已没有亲人,会是谁寄给他的呢?小厮站一旁奇怪地看着他,像是没见过他这样犹豫寡断的样子,陆离半晌才想起屋里有个人,便将他赶了出去。

当真是可笑了,自见了那妇人自个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患得患失,茶饭不香,连替人看病都总端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瞧着他心不在焉,倒累得病人反过来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了,他倒真像个病人了。陆离无奈摇了摇头,搁下那信决意不予理会,闲步出了院子。园子宽敞,种了满院的草药,师傅在时总跟他说,“你若厌了烦了就理理这些宝贝,它们不像人会走、会变,不论你在哪儿,它们都等着你的。”陆离想了想,是啊,这些植物真是比人还亲。

师傅也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十二年前自己身患重病,若非师傅花费多年心血医治,只怕自己早已病死街头了。记起师傅,陆离总是心存感激的,师傅离世后,为了纪念恩人,他甚至改了原名,随师傅姓了陆。回春堂是世家医馆,乃陆家所有,师傅膝下无子,又不忍陆离后半辈子像他老人家那般辛苦云游,去世前便将医馆留给了他,陆离这才有了容身之处,有了真正的家。陆离也不负老人家厚望,短短几年就将回春堂发扬光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医馆,而他本人也获得了和师傅一样的威望。

这样的日子是师傅给他的、也是他自己挣来的,陆离决不允许任何故人的出现扰乱他现在平静的生活。可生活总有意外才叫生活,陆离越是逃避过去,过去越是找上门来,扰着他烦着他,总不教他心安。那封来自家乡的信虽忘在了角落,可隔不了多久,就又有另一封信从那个地方而来,信是加急信,封上题着“回春堂陆离亲启”四字,陆离望着那字望了很久,最终还是拆了来看,里面只有一张纸,却见纸上是毛笔字写着:汝母病危,时日无久,望速归!写信人是谁,倒是没提。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陆离心中悸了一悸,又是困惑又是惶恐,前不久见着还好好的,怎会突然病危了?莫不是诓人的罢?陆离想起那日的信,忙又拆开看了,那里面是一样的内容:汝母病重,盼归!两封信的字迹甚是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陆离拿着信来回踱步,理智支撑着他不能回去,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回去罢回去罢,该回去了!”

陆离拿不定主意,问小厮,“要是我多年未见的母亲病了,你说该不该回去见呢?”小厮瞪大了眼睛,“先生原来还有母亲?”陆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甚也没再说了。是啊,他跟了师傅多年,周遭人皆以为他是师傅外头领回来的孤儿,哪里知道他还有什么亲人呢?要是师傅还在就好了,老人家总能给他一些主意的。陆离放下信苦笑,罢了罢了,天意弄人,他想要内心平安地过下去,总要跟过去做了个了断。

隔日,陆离唤人备了汽车行李,一早便出了门了。

眼前的山林郁郁葱葱,山下卧着的村庄静谧安详,几处炊烟袅袅,夕阳伴着晚归的雀鸦,这样的暮色甚是寂寥。有十多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陆离原本故作淡定的心竟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这无关什么,不过是久违了乡里,他有些害怕了。走近了村口,迎面却有小厮模样的人等着,见了他有些面生,便上来小心问,“贵人可是回春堂陆大夫?”陆离点头,那人喜道,“陆大夫请随我来!”

陆离跟着那人走,不多久来到一座宅子前,宅子门上两边挂着灯笼,两个灯笼上都写着“刘”字,陆离皱了皱眉,他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有着他太不堪的回忆了。小厮上前敲门,门内人问道,“谁呀?”“六哥,是我,小李子,老爷差我去接人,我接来啦!”门开了,一人站了出来,看看小李子又看看衣着光鲜的陆离,忙又将门开了大半,谄媚着笑道,“原来陆大夫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老爷在姨太太房里可等急了!”陆离淡淡地看他一眼,那眼神却直把人家看的心里直发怵,待他走远,六子才低声嘀咕,“这陆大夫何方神圣,倒像跟我有仇似的……”

这是陆离第一次进刘家宅子,宅子不算大,比他的回春堂还小了一些,装潢倒是奢侈,什么名贵古董、奇珍异宝一应俱全,倒也配得上刘老爷大地主的身份。小李子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前,推了门,往里面通报了声,一会儿就有声音招呼陆离进去了。陆离提着行李,进了屋子,一股浓浓的药味间杂着屎尿臭味扑鼻而来,陆离掩了掩鼻,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定眼瞧时,却见屋内唯有外阁的窗户开着,内阁的四扇窗子紧闭,不透着一点光,空气里透着沉闷潮湿,人站其中也简直要发霉了一样。内阁设有一当下时兴的铁艺花大床,一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床边,床上平平整整地铺着棉柔的白色被子,从被子里露出来一只胳膊,那胳膊极细极白,上头布着细细长长的褶纹,在白炽灯光下淡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再往上瞧,那是一个妇人的脸,面容消瘦,眼窝深陷,透着高高的颧骨,面色也是极其苍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布着鱼纹般的纹路,妇人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瞧着已经是病入膏肓时辰无多了。

床边的男子是刘老爷,他见了陆离便站了起来,“陆大夫,可把你盼来了!”陆离面露诧异,却并不言语,他是来找他母亲的,可他母亲在哪儿?刘老爷拉了他的手,又往床边更近了几步,“来,看看你的母亲最后一面,见了这一面日后必见不着了!”男子说着,便有些感伤。

陆离挣开了他的手,猛摇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他的母亲,床上妇人虽面熟,可绝不是他的母亲。他见过他的母亲的,就在不久前,她带着他的异父兄弟来求他医治,她是那样年轻,身上穿着淡绿色的旗袍,露着丰腴红润的肌肤,面容虽因孩子的病劳累了,眼睛却炯炯有神,他见到的她是风韵犹存美貌依旧,跟印象中的她是没有区别的。

陆离无法将自己的母亲与眼前病怏怏的老妇人联系在一起。

刘老爷叹气,唤他,“栓子啊……”陆离像被雷击般颤了一颤,栓子,这真是个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啊,有多久没人唤他这个名字了?陆离想不起来了。这个名字唤起了他种种记忆,大门前的小福贵、被狗挣落的糖葫芦、屁股上挨的打、那年冬天得的病、阿爹留下的破房子……当然,更多的是他的母亲,忆莲。

刘老爷又说道,“你与你娘亲已有十二年未见,更何况她病重卧床,容貌大不似从前,你认不出来也是常理。”刘老爷看着床上的妇人,轻声唤道,“忆莲啊,我把栓子寻来了,你心心念念了十二年的儿子,可好歹睁开眼来瞧他一瞧?”陆离摇头仍是不信,“这不可能的,十日前娘亲还带着孩子来回春堂看病,我亲眼看见她的!她没变,她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刘老爷看他,像看着一个疯子,“陆大夫真是有了名声便忘了本儿了?你娘十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别说是回春堂,就连刘家大门都不曾踏出去一步,除了你,她何来的孩子?何来的回春堂求医?”刘老爷似想起什么,又说道,“若说回春堂求医,也维有那么一回,你十岁那年患了怪病,远近的郎中都治不了你,你娘亲听人说回春堂有叫陆大夫的人能治你,砸锅卖铁地把你带过去,你娘亲又是哭又是求,岂知人家陆大夫年轻气盛根本不愿治你!若不是你娘亲将你托付于一隐世郎中,你的命怕是早没了。只是没料到啊,你最后竟又回到回春堂了,还成了与那陆大夫一样薄情寡义之人!”

忆莲曾带自己去求过医,陆离自然知晓,只是那日他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在师傅家中,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是,十二年前的回春堂只有年老的师傅陆郎中,何来年轻气盛的陆大夫?何况师傅一世为人清明,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但看刘老爷又不是说谎话的样子,若他说的是真的,十二年前娘亲见到的陆大夫是谁?自己不久前见到的年轻妇人又是谁?那仅仅只是个与母亲容貌相似的人吗?不,陆离很肯定那的的确确就是娘亲忆莲,她的样子、她的衣着、她的气息及一切神态,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有没有可能刘老爷说的是真的,自己看到的也是真的……这一想法刚一冒头就被陆离否决了,这太诡异了,绝不可能是真的。陆离正欲说话,床上的妇人手指动了一动,刘老爷瞧见忙凑近了又轻声唤她,“忆莲?”妇人缓缓睁眼,眼睛里混浊无光暗淡无神,她缓缓转头看着刘老爷,像是察觉到有旁人在场,眼神又飘到那人身上,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容貌俊秀,眉目清朗,遗憾是略有些病态,妇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神情带着困惑和惶恐。她记得他的,那年她带栓子求医,见的那陆大夫不就是眼前这男子么?只是为何他不会老,他的神情样貌甚至衣着和年纪看着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陆……陆大夫……你……你是人是鬼……”

陆离纳闷,这妇人一开口就喊自己陆大夫,可见她是见过他的,可他却没什么印象了,“太太,咱们见过?”刘老爷只当她是认不出自己孩子,安慰道,“忆莲莫怕,这是栓子,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啊!”忆莲睁大了眼睛像见着鬼一样,一边摇头一边儿往被子里缩,抓着被子的手枯瘦得像干透了的树皮,“不不不……他不是……他不是栓子……”

陆离又被这妇人搅糊涂了,他有些生气,看着眼前的刘老爷,厉声道,“我是王栓,我的母亲是叫忆莲,可她绝不是床上躺着的这人!刘老爷,你联合这妇人来诓我究竟有什么目的?”刘老爷也急了,说道,“你娘亲病了,我好心把你请回来送她一程,你怎的却说我诓你?”陆离道,“十天前我明明还见着她的,她带着个孩子来求我看病,她还那样年轻,穿着水绿色的旗袍、绣着牡丹花的鞋,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儿,跟我儿时见着的她是一模一样的!”躺在床上的忆莲听见这话,苍老的面庞微微抽动,眼珠子古怪地转动着,吃力的抬起手臂,指尖颤抖指着床边靠墙的一具皮箱,与刘老爷说道,“老爷……可否替妾室将那皮箱拿来……”刘老爷拿来了,忆莲又挣扎着要起来,刘老爷忙去扶她,却像扶着一具没有了筋骨的软肉似的,费了半天劲忆莲才勉强坐起来,却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喘了半天气,忆莲打开那皮箱,抖出里面的物件,那里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件泛旧的水绿色旗袍、一双绣着牡丹花样的红底绣花鞋,还有就是一枚当年她送走栓子时从他衣服上拽下来的扣儿。这是她当年嫁给刘老爷时全身上下仅有的物什了,她保留至今,只为了一个念想。

见了那些东西,陆离脸色煞白,那样熟悉的物件他自然是识得的,“你……真是我娘亲?”忆莲并无言语,只是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着他一般从头看到尾,其实细看他是长得像他爹爹的,长脸,宽额头,鼻子比一般人挺一些,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耳垂上没什么肉,却挺大。忆莲看着看着便流下泪来,她苦念儿子多年,不曾想老天爷早早就给了她机会,可她为什么认不出来他来呢?

“你说话啊!”陆离抓着她肩膀使劲摇晃着,似乎忘了眼前的妇人已经是个只剩了一口气在的病人,他急需一个答案,“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我娘亲的东西?”忆莲仍是看着他,眼珠子怪异地转了几转,突而喘了一口气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啊……都是报应啊……”忆莲大笑过后定定地看着陆离,很久很久,直到那双原本就黯淡的眼睛渐渐失去了颜色,陆离探了探她的鼻翼,又握了握她枯瘦如柴的手,忆莲已经没了气息。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陆离望着眼前死去的妇人,他突然明白了,只是一切也已晚了,他跟他娘亲一样疯笑,笑声是那样相似、那样骇人,像午夜厉鬼的哭喊。陆离抱着他娘亲的遗物,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记恨母亲多年,上天给了他机会改变他们的命运,他却拒绝了她,也拒绝了那个年幼的自己。是啊,他见到的那个孩子,长脸,宽额头,薄唇,大耳朵,那不正是年幼的他吗?十多年来,恨意占据了他的全部,而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刘老爷眼看着陆离步履蹒跚地离开,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忆莲当年见到的那名陆大夫,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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