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4)——托孤
忆莲来了汇荣镇已有四五天了,她就连回春堂的门都没进成,更莫说是见着那陆大夫了。那些看门的将回春堂守得跟个不透风的城堡似的,任凭她好说歹说,人家偏就是连个缝儿也不曾开一下。眼瞅着距离栓子再次发病也就那么一两天了,忆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再不能见着陆大夫,她的孩子真没救了。
回春堂旁边有个开茶铺的老妈妈瞧着母子二人实在可怜,便给她支了个招,陆大夫迟早都会有出门办事的时候,她可暂歇在茶馆里,待见着了陆大夫再当面求他治病,岂不是比求那看门人更爽快些?忆莲也是急糊涂了才没想着这法子,
经老妈妈点醒,这才肯安下心静候陆大夫出门。
转眼又过了两日,时值盛夏,阳光耀眼天气闷热,是个大活人都被这暑热搅得昏昏沉沉没精打采的。栓子被他娘亲抱着,伏在肩上睡得迷糊,一张小脸通红,额上冒着汗,嘟嘟囔囔地喊着,“冷……冷……冷……”忆莲一边儿直勾勾地瞅着回春堂的大门,一边儿哄着孩子,“栓儿乖,待娘请了大夫给你治了病就不冷了啊。”
傍晚了,太阳一半落了山,剩了一半照着山边的云,红的紫的黄的,那颜色真是艳极了。栓子早已睡去,小脸埋在忆莲肩窝上,瞧不清了。
鸟儿归巢,蝉声鸣耳,忆莲靠着茶馆门柱望着天边的云,对现在的生活她心有不甘,她的人生就该像那云彩一样绚丽的。“来啦来啦,闺女,陆大夫出来啦!”忆莲正沉思,茶馆老妈妈摇了她一把,一语将她唤了回来。
忆莲看向那大门,却见是一位身穿湛蓝色西服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眉目清朗,从门内出来,正往路边一辆洋汽车走去。汽车旁站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面相富态,衣着华贵,脚蹬一双八成新的洋皮鞋,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
未等那年轻男子走近,中年人就忙忙上前一面儿鞠着腰一面儿握了人家的手,说道,“陆大夫,这边请这边请!”那边儿司机早已开了门,正等着他们坐进去。
忆莲突然觉着这年轻男子有些脸熟,却又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正想着,老妈妈又推了她一把,“闺女,快去呀,再不去陆大夫就要走啦!”对,栓子的病要紧,忆莲赶忙冲了出去拦在男子跟前,“陆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儿吧!”男子显然受了些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待定眼瞧清妇人模样,面色却白了一阵,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陆大夫,您没事吧?”中年男子问道。陆大夫神情复杂,眼睛里黯了一黯,“无事,咱们走吧。”忆莲见他不理,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手抱着栓子一手抱着陆大夫的裤腿近乎哀求着哭道,“陆大夫,我知道您替人看病有许多规矩,可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儿上,这孩子又病的可怜,您就高抬贵手救他一条贱命,来日便是叫我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呀!”
陆大夫被妇人禁住双腿不得动弹,身上微微颤抖着,手上握了拳头又松,松了又握,他的眉头紧锁,看了会妇人又看了会她怀里的孩子,孩子背对着他,他瞧不清模样,男子眉宇间似有些哀伤又有些恨意,良久,陆大夫才狠了狠心推开了忆莲,“我回春堂立下的规矩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您请回吧,您孩子的病我实在治不了。”忆莲又上前抱住只管哭求,闹得陆大夫进退皆不得,神情便有些恼怒了。
一旁的中年男子见状便招呼了两个随行将忆莲强行拉开了,“陆大夫说了不治就是不治,您呀就别在这丢人现眼啦!快快让开吧,我家夫人病重还等着陆大夫给治呢!”陆大夫摆脱了忆莲逃也似的进了车内,洋汽车尾巴喷出一串长烟,像憋足了劲的野兽一样一溜烟跑远了,它的身后,是妇人远远地、无助地哭喊。
夕阳已完全落了山,余晖映着云彩像血一样的红,忆莲蓬头垢脸,背着栓子蹒跚走在林子里,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有嘴里不停地念着,“没救了……没救了……”前方是回乡的路,很遥远,足下似有千斤重,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就像她的日子也看不到头了。
怀里的栓子很安静,显然是还睡着未醒。忆莲有一瞬间竟希望他永远这么睡着,安安静静的,不必跟她过着颠沛流离缺衣少食的日子,更不必常常经受病痛的折磨。忆莲就这么恍恍惚惚走着,这一刻她的魂丢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毫无用处的肉体罢了。
“妹子……”幽林深处,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忆莲未听见,自顾走着。
“大妹子,请留步……”那人又喊了一声,忆莲缓缓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消瘦的老者,那人像是刚从山上下来的模样,左肩扛着锄,右肩背着竹筐,筐里装着些各种各样的药草。忆莲停下了脚步,虽还是有些许恍惚,可好歹还是回了些神,“您唤我可有何事?”
老者上前几步指了指栓子说道,“可否让我瞧瞧您这孩子?”忆莲犹疑片刻,但瞧着老者不似歹人,便让他瞧了。栓子双眼紧闭未曾醒来,稚嫩的脸蛋红通通似浸过血一般,摸一摸额头但觉烫手,老者细细看了几眼,问道,“这孩子病了多久了?”“病了有大半年了。”忆莲回道。“发病时可有何症状?”老者又问道,忆莲如实告知,老者闻言沉思了片刻,叹着气说道,“这孩子的病……不好治啊!”
忆莲听了这话顿觉这老者来头不简单,但瞧他这身行头,怕是个行医的高手呢!“老人家,您可有办法?”老者摇了摇头,道,“这病古怪,能治不能治都难说啊。”忆莲闻言又垂了泪,“不瞒您说,我瞧了无数郎中名医了,都说治不了了。只可怜他这样小,往后日子还那样长,可怎么过哟!”
老者细想了一阵,道,“妹子,若您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可替您慢慢医治这孩子。”忆莲听言激动万分,也顾不得老者是否可信,如今但凡有人愿意治她的孩子,她已经感激涕零了,“老人家,您真愿意替我儿看病?”
老者缓缓点头,“只是我云游四海各处行医惯了,您若把孩子交给我,只怕……今后要见他可就难了。”忆莲垂头有些犹豫,舍离了骨肉,但凡是个母亲都做不来的。可不舍,这孩子就真真儿的没救了,再者为了栓子的病她已把宅子卖了家当典了,栓子跟着她也只能吃苦,倒不如让他随老者去了,日子还有个希望和盼头。
忆莲强忍悲痛,狠了狠心道,“老人家,如今只有您愿意医这孩子了,他跟着我早晚是个死,倒不如跟了您去,您收他做徒儿也罢做奴役也罢,他能治好是他的福气,若不能治好……那也是他的造化……”忆莲哽咽着,几乎要给老者跪下磕头了。
老者甚是可怜母子二人的遭遇,便说道,“既如此妹子就将孩子交与我罢,奴役倒万万不敢,正巧我缺了个徒儿,待孩子醒来行了师徒之礼,日后跟着我救人行医,于他亦是一桩美事。”老者从忆莲怀里接过孩子,正要唤醒,忆莲却说道,“莫要叫醒他了,他醒来定不愿跟你走,且有得一闹……”老者只好作罢。
忆莲不舍的看了几眼栓子,她怕自己再心软犹豫,终究回了头逃也似的跑出了林子。许久,老者又想起了什么,对着渐渐模糊的忆莲背影喊道,“妹子,您若真想念孩子了便到汇荣镇回春堂找人捎个信,鄙人姓陆,人称陆郎中!”怎奈忆莲走远了,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