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2)——患病
青水巷街尾,那间破旧的小木屋子便是栓子与娘亲的家。房子是栓子死去的穷爹爹留下的,穷爹爹祖上的宅子原有十来所,历经了五代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爹爹娶娘亲的时候剩了两间,栓子没出世前又被爹爹赌没了一间。爹爹在世前,家里房子旧了破了尚能修修补补,爹爹过世后,便没人在意房子破不破旧不旧了。栓子和娘亲住在这样一间破屋子里,冬天受着冷风吹,睡一夜被窝也还是冰冷冷的,雨季到了也不安生,里内漏雨,什么都是湿的,晾也晾不干。
栓子就在这样贫穷窘迫的环境里长到了十岁,娘亲忆莲极少管教他,唯有做错事了或闯了祸了才拿家法伺候。别人家的孩子到了栓子这年纪都去学堂了,也不晓得忆莲是真忘了栓子该上学了还是本就没那打算,反正栓子就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饿了就自己去找吃的,困了随便哪个草窝子一躺准能睡上美美的一觉。
冬天的风真是冷啊,栓子冻得哆哆嗦嗦,冻僵的小手拢在破棉袖里来回搓揉,即便这样是没什么用的,但心里总也好受一些。快到家门口了,娘亲站在门街上,她今日穿着件青色的长袄棉衣,棉衣下摆落到了脚脖子处,下方露着双陈旧的红底绿牡丹花的绣花鞋。其实娘亲忆莲是个顶漂亮的妇人,她嫁给爹爹时才十六岁,扎两长长的辫子,眉眼像月牙,笑起来像朵初放的莲花儿似的。如今忆莲已经二十七岁,挽起了发髻,穿上了妇人的裳裙,容貌没多大变化,即便生下了栓子也依旧纤瘦得像个二八少女,只是更添了成熟的风韵。
忆莲拎着根柳木条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搭在手上,她远远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儿子,神色很平静,不怒不喜不悲,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路边一块石头那样平常,无波无浪,无风无雨。但是栓子知道,他要倒大霉了,暴风雨之前总是平静的,娘亲提着棍子立在家门口等他总是预示着他要受到责罚了。栓子慢吞吞地走着,一小步一小步挪腾极是不情愿,他尝过柳木条的滋味,就像毒蛇咬在身上,那是钻心的疼。
再怎么不情愿也总是要走到家的,栓子走到了忆莲跟前,二人进了屋,栓子始终垂着头,不语。忆莲握住了柳条,开口了,声音很淡,“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吧?”栓子身子在颤抖,是冷的也是被忆莲唬的,“娘……”栓子轻唤,带着点害怕的、求饶的意味。忆莲将柳条抓得更紧了,眼睛里慢慢凝了寒意,“自己脱!”
栓子半晌不动,偷偷抬眼瞧了瞧忆莲,后者脸上微怒,“你是要我亲自动手么?”娘亲每每说出这样的话下手便会越重,栓子打了一个激灵,顾不得天气严寒刷一下将裤子褪了下来,趴在了堂屋的长板凳上。忆莲捻了捻木条,朝着栓子的屁股蛋子抽了下去,那小孩的屁股青一道紫一道,旧痕新痕遍布,像一条条蠕动的爬虫,教人看着就惊心。
“呜……”木条子抽在身上是真疼啊,栓子流着眼泪,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不许哭!”忆莲在他大哭之前赫然制止道,“自己做了丢人事,还有脸哭么!”栓子咬紧牙关闭紧了嘴巴,鼻涕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从喉咙处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忆莲下手极重,打的仿佛不是亲儿子而是仇人似的,栓子被打的地方红肿起了一道道新痕。
“叫你馋叫你馋……”忆莲边打边骂道,“在家你娘我还喂你不饱吗?啊?你捡别人的东西吃,丢我的脸!”想起邻里告诉她这个消息时那半是讥讽半是轻蔑的嘴脸,忆莲越发生气,下手愈发狠重。“你爹这短命鬼败光了家产丢下咱娘俩孤儿寡母,我这几年给你吃给你喝我容易吗我?”忆莲生着气,自个儿也伤心了起来,倒并不是心疼儿子的伤,而是可怜自己的遭遇。想想自己正当年轻貌美守了寡就已经很悲惨了,还带了栓子这么一个儿子,她想再找个伴,可人家总嫌她拖着个拖油瓶,试想想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愿意替他人养儿子呢?
忆莲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地主元宝府上的三姨太过的是衣食无忧、富丽奢华的生活,而自己与那三姨太是一般的年纪,身材样貌还胜过了人家,可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带着个不经事的儿子,丈夫死了,娘家也没人,唯一的财产便是祖上留下的这间破屋子。就这破屋子她还不敢说卖就卖说丢就丢呢,这是他们娘俩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忆莲没上过学念过书,真真儿是大字不识一个,她不会做生意、不晓农活,连旁的女人皆能露一两手的女红她也不会。忆莲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她也唯有利用这一副皮囊去讨好男人,养活她和她的栓子。可人是会老的,女人好看的年纪只有那么几年,忆莲不可能永远出卖这一副皮囊,待到年老色衰之时,她该怎么办?栓子怎么办?
忆莲想到将来,叹了口气,颓然坐了下来。栓子泪眼朦胧瞧见母亲放下了木条,纵然停了挨打,屁股上的肉还是火辣辣地疼,他始终不敢哭出声,小脸憋的通红像火烧的一般。冬天的风是真的冷啊,透骨凉彻心寒,人和这屋外的天气一样,是极致的冰冷。
栓子病了,他挨了打的那夜睡不安稳蹬了被子,寒气入侵,忆莲睡得沉一夜未知,早起来做了饭喊孩子起身喝汤,孩子久久不起,忆莲摔了帘子一摸,不得了,栓子浑身发凉跟冰坨子似的,“儿啊……”忆莲喊了一声,颤着手儿探了过去,所幸她的儿还有气儿不曾冻死了,忙搂了孩子在怀里扯了被子盖上。“娘,我热!”栓子勉强睁开眼儿,瞧着娘亲,眼神儿飘散。
忆莲有些惊愕,再摸摸栓儿身子,还是冻似冰块,这孩子口口声声喊着热,莫不是病糊涂了吧?“栓儿乖,娘给你暖暖,一会起来吃了早饭,娘带你瞧大夫去。”
穷人家的孩子意志坚强,不过是夜里着了点儿凉,不碍事的,忆莲心里安慰着自己。“娘,热、我热!”栓子推开娘亲,又将被子掀开了。忆莲嘴里安抚着,手上又将被子与他盖上,栓子又是哭又是闹,死活要把棉被推开,忆莲被闹得手足无措,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便跟着栓子一块儿哭,“我咋这么命苦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畜牲啊!”忆莲哭哭啼啼道,栓子打着寒颤,脸色冻得铁青,“你若不生了我,咱俩都该省心了!”也不晓得才十岁的孩子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忆莲正自纳闷,栓子两眼一翻,眼前一抹黑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