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就我去，自家人讲话，还有啥子尴尬不尴尬的嘛？”三姑妈问他。
三姑父得了她回答就行，也不接她后面的话。
只是他琢磨琢磨，又禁不住面露喜色，他那蓄得不算长但胜在整齐的胡须在唇上方覆了一片，随着他说话嘴开合间不停颤抖，他说：“还是你聪明，你这哈把滚滚学前班念完，那就要读一年级了，上正式学校，要户口的，她没得户口，肯定会被接回去……”
三姑妈没想到他竟能想到这上头来，没忍住往地上‘呸’了声，她说：“哪个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倒八辈子霉！”
三姑父被三姑妈这样奚落，却是半点不恼，他嬉笑着说：“哪个有我嫩个好，一门心思为屋头考虑的男人，真的是走了狗屎运！”
三姑妈懒得跟不要脸的人扯皮，她把捣红薯的棍棒往三姑父手里一塞，解了围裙就要往屋后头走。
屋后是条大路，连着村上村下，往屋后面走，就是要出去的意思。
“搞啥子？”三姑父还没反应过来，问她，“你走哪里去？”
“你不是喊我去打电话？”三姑妈也奇怪，还拍着身上的泥，都没功夫去瞧他。
“那红苕囊个搞哦？”三姑父没搞懂她意思，还在发愣。
“啥子？”三姑妈抬起头来，睁大眼，额前短头发油成两缕，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问他，“你喊我去打电话，那你不得把活路都做了嗦？那我来洗，我来煮猪潲（方言，就是猪食的意思），你去打电话！”
三姑妈说着，把围裙又往腰上系。
三姑父见了，忙慌着拿棍棒使劲捣红薯，边捣边道：“不用不用，我来我来，我给你搞得好好的，你快点去打电话！”
红薯的皮儿有被捣破的，露出里头发白的肉来。
三姑妈笑笑，转身走了。
她知道男人懒怠性子，就是故意替他找点事情做。
沉檀这时候就在屋檐下，不声不响站着。
她几乎不主动开口同人讲话，只是默默在暗处，在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处，窥探别人动作。
三姑父回头看了檐下那个小女孩一眼。
沉檀便如被惊到的兔子，瞬间转身逃进屋里去。
“帮别个养娃儿……”三姑父瘪嘴，又低头去捣那些红白相间的红薯。
那会儿打电话是很难的。
接电话的人更难。
沉檀母亲揣着几块钱，挺着肚子，走半小时路，到村中有电话的人家，再给三姑妈打过去。
“三姐，是不是滚滚哭了？你跟她说嘛，妈妈忙好了就接她回来……”母亲听着电话接通，便开始讲自己这边还没忙好，暂时没法接孩子回来。
她以为，三姑妈打电话，肯定是说带不了孩子的事情。
就像上回沉檀阿妹一样。
“不是……”三姑妈也有点尴尬。
她想想沉檀在家里的样子，过得不适应肯定有，但说有想妈妈，有哭……那就是扯谎了。
三姑妈甚至怀疑，沉檀到底知不知道谁是她妈？
一个孩子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好不容易跟母亲一起生活，还没待几天，又被送到别人家寄人篱下的活着。
虽然三姑妈自问，自己丝毫没有苛待沉檀。
但她也知道自己脾气暴躁，有时候言辞间吓到孩子在所难免。
可是母亲，不凶一点，是真的镇不住小孩子啊！
“不是的，我是说，开学了，滚滚要不读书？你不是说，她在她外祖那边上过一个学前班嘛，那现在要不要接着读哦？”三姑妈直接揭过那茬，说正事。
“书还是要读的哦……”沉檀母亲斟酌着，大概知道三姑妈这通电话是为什么而来了。
她传承了沉檀外祖父的思想，认为知识是很有力量的。
所以对沉檀阿姊，她便一直要求读书刻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
现下到了沉檀，母亲还是一样的意思。
“娃儿还是要多读书，尤其妹娃儿，不读书，以后出去打工都没得要……”母亲面上带着为难的笑。
即便知道是电话，即便知道电话那头看不见自己表情，母亲还是忍不住做表情。
“那我就给她去幼儿园报名勒……”三姑妈也没直接说钱的事，只是说，“不晓得这哈报名，还收不收哦，马上就开学了，估计人都招满了。”
“三姐你看嘛……”母亲是个面皮薄的人，她传自父亲的老实本分使她不能忽视学费这个问题，她说，“三姐，滚滚学费你先垫到起，我有钱了就给你送过去，顺便看哈滚滚……”
得到沉檀母亲的回答，三姑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起自己弟弟在外打拼那些年，自己作为跟他最亲的姐姐，还在这算计这些，面上就有些燥热，为着掩饰心虚，她说：“哎呀，都是一家人，说那些干啥子，又不是多大的钱，你安心生娃儿，先把娃儿生下来再说……”
三姑妈转天就去学校里找校长。
幼儿园这种东西，在哪里基本都一样。
村上几家人出资，找村干部同意，给村上细娃儿置办个念书的地方。
三姑妈村上的幼儿园比沉檀外祖父那边的还要近。
站在三姑妈家的院坝上，就能遥遥望见幼儿园大门。
一条道路笔直。
两边都是水田。
校长还是一样的，多少沾亲带故。
三姑父拎了两条烟去，滚滚就被写进了学生名单里。
那天回来，三姑父在饭桌上，还是忍不住，用不耐烦的目光看了沉檀一眼，脸上带着讥笑，又像是在开玩笑，对家里人说道：“格老子的，上个学前班去了我两条烟！爹都不叫一声，还不如供条狗读书。”
三姑父的话一出，表姐表哥都条件反射看向沉檀。
那会儿沉檀正伸筷子去夹桌上的胡萝卜炒肉片。
盘子里剩的肉不多，她正好夹了一片。
见众人都看过来，沉檀忙缩回筷子，像做贼似的，夹了筷子咸菜，低头扒饭。
她不知道他们看她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
年纪不大的沉檀，还听不懂三姑父话里的意思。
只是那态度，是很不满的样子。
一定是因为她多吃了两口肉的缘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