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族长的家门前等待了很久,看着满面愁容的人中夹杂着些许喜笑颜开的人络绎不绝的进进出出。曾经我很享受卑微的身份带给我的那份内心的宁静,虽然失去了很多,但我很陶醉那份静待花开的心安理得。但此刻,我无比痛恨我的卑微。
直到日暮时分,我终于提着包裹见到了这里的族长。族长的府第是南朗仅见的奢华,这里的小桥流水,这里的雕梁画栋是我只在幼时王宫见过的依稀景象,就连族长身边的许多物事,我也似曾相识。族长想必已有些年纪,须发花白,但却红光满面。我知道他一定是墨氏的人,因为孤竹几十个部落的族长都是孤竹王室先祖的子孙。但现在我已不是他的宗亲公子,不是孤竹墨氏的公子文。我只是雾寨的戌沮,来历不明的戌沮,此刻仰他之鼻息的戌沮。或许是一天的忙碌让他已经颇为疲倦,此刻的他正端坐于榻上闭目养神。
我尽力恭敬的双手一揖,说到,“我是雾寨的戌沮,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请求族长允许我替代辰沅出征。”
一位仆从在族长的耳边小声言语一番之后,族长微微睁开双眼,打量着我说到,“戌沮?婀漓家的戌沮?既然你报出南朗的名字,我便不再追问你的过去。尽心竭力的帮助婀漓做好你该做的事,若你谨守本分,我会一直默许你在雾寨,在南朗的存在。但从军征战,乃是国之大事,亦是南朗之大事,你就不要有非分之想了。”
族长的反应让我丝毫不觉意外,刚才那位族长身边的仆从显然已经向族长介绍了我的好多事情,这让我可以省去很多话语,我努力的整理着这几天我所能想到的也许可以说服族长的理由,缓缓说到,“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向您提出这样的请求,的确有些冒昧,但是我依然希望您可以听完我的理由,至少不会有坏处。北隘已经沦陷,孤竹已是危急存亡之秋。王上此番征兵,想必是要举全国之力,与山戎决一死战。而辰沅,一个曾经几乎为了孤竹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此刻用什么来和敌人死战?但我不同,我年富力强,而且我是一个不错的猎人,死战我更合适。我相信您作为族长一定不愿看见任何一个南朗人死去,但我不一样,即使我战死沙场,族长也无需为我伤心。若是侥幸能立下些许的功劳,也算为南朗平添一分荣耀。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南朗人,所以族长您一定有所顾虑,但是我是真正的孤竹人,世事蹉跎,我流落至此,但位卑未敢忘忧国,请族长成全。”
族长听罢,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嗤冷,说到,“孤竹的先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千百年,孤竹的国祚也已延续了六百余年,所经历的苦难不知凡几。但孤竹依然还是孤竹,因为孤竹在这片土地上乃是天命所归。而我,作为墨胎氏的一员,此刻也只是尽人事而听天命。至于你所说的辰沅老弱,也并非是我搪塞王令,此番王上命我在南朗征兵三百。你也应该知道,南朗十二个寨子里还有多少合适的人可供征召?不错,辰沅几乎为了孤竹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你知道多少人家的子孙兄弟长眠在孤竹的边塞?而且不是每一个走上战场的人都需要和敌人厮杀,总得有人做饭喂马,打扫战场。还有辰沅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的经验也可以给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很多帮助。我知道任何人的离去都会有人不忍,但我不得不作出抉择,明天也将有我的子孙奔赴沙场。为孤竹而战是他们的神圣使命,为孤竹而死是他们的无上荣耀。这是每一个南朗人都要面对的,也只能由南朗人面对。”
族长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我气馁,仔细回味着他的这番话,然后缓缓说到,“其实我是不是真正的南朗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历不明的我根本就不足以值得您信任。我现在便可以赤裸裸的站在您的面前,证明我的身上没有任何奴隶的烙印。这样即便我死去,也不会让您承担以奴隶冒充军士的罪责。但是最主要的是您也许会担心我之所以从军是怀有不轨之心,这的确很难证明,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死,只有死人才能确定不会别有用心。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任何方式去死。”
族长的嘴边浮现出一如之前的嗤冷道,“如果我让你刚到战场便去死,那对孤竹何益?与其这样,我还不如让辰沅去做饭喂马。这就是你所说的位卑未敢忘忧国?”
我抬起头,正视着族长的双眼说到,“事实上我远没有我刚才所说的言语那般慷慨激昂,我也没有像族长这样可以高居庙堂之上的人那般有解救万民于水火的雄心壮志,我只是想保护我心爱的人尽量不受伤。若是族长信任,我相信我一定不辱使命,为孤竹全力以赴。若是族长难以信任,只要可以让辰沅不必出征,我死亦无妨。”
族长的嘴边收起了一如既往的嗤冷,疑惑的看着我说到,“为了一个女人去死,值得吗?”
在族长看来,婀漓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是他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我的世界里,此刻这一个平凡的女人便是我的全部。
我不想和他解释什么,只是认真的和他说到,“生和死从来都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更是见仁见智。我是一个卑微的人,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内心坚守着自认为崇高的法则,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我得看得起自己。我来到这里不是和族长探索人生的真谛,而是探索我替代辰沅出征的意义。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但这不妨碍彼此互惠互利。只是希望族长相信,我所要做的,对任何人都有利无弊。”我已经难以组织更多的语言来说服族长,于是解开了我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双手将那件狐裘托起,最后说到,“请族长怜惜婀漓父女,准我出征。”
族长轻撇了一眼那件狐裘,微叹一声,然后说到,“好,我答应你,你不必以死正名,但愿你能如你所说的那样不辱使命。”
当我听到族长的这句话时,我知道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我把那件包裹放于地上,然后恭敬的双手一揖,郑重的说到,“必不辱使命。”当我准备离开族长家的时候,我看见桌上的一册竹简上写着“戊寅年二月十九鹰化为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