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 离剑南 八、柳絮绽尽已无君(上)
书名:黄泉 作者:归零丶 本章字数:3271字 发布时间:2022-03-02

城西的“龙王祠”,建于太祖乾德元年。相传是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道士告诉当时许昌的官爷,说许昌城向西十七里,是这个天下的中心,应该设立庙宇,祭四海八方天尊,以求得国泰民安。对此那位官爷也是半信半疑,不敢贸然决断,便一封奏折遥寄开封,经中书省上达天听。太祖得知此事之后也甚感新奇,便遣国师来一探究竟。国师在许昌周遭仔细研究了三日,最后同意了那道士的看法,复写折禀明圣上。曰,宜建一庙,置东西南北四海龙王尊像,且于年节组织百姓参拜,便可祁得来年风调雨顺。

可是后来,即使每年都有百姓相继前往,但风调雨顺一事却从未有之。就在修成龙王祠的第二年,太祖北伐北汉,历经一十五载,至太宗太平兴国四年,破太原,灭之。随后太宗进取燕云之地,与辽征战二十有五岁,定澶渊之盟方休。后狄将军御党项又是数年,时至今日西夏仍然频频犯我边境。似乎大宋朝从他建立的那一天起日子就没有安宁过,一百余年,课税只增不减,许多地方的人甚至吃不上一口饱饭,哪还有谁存着什么祭拜天地的兴致。渐渐地龙王祠也就荒废了,和许多最终归于尘土的寺庙一样,静静地在那块山脚下长眠。

龙王祠最后一次还有点儿生气的时候,是在十三年前。那时龙王祠本已经弃置了数载,而开封府的戴家突然又把这“祁得风调雨顺”一事提了起来,组织府中大部分的家丁前来祭拜。其中不乏一些披甲戴胄的将士,并列而行时俨然是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

“那时的确是有人要出征了。”谈论到这件事的时候单亦愁说,“西夏的乾顺发兵攻我泾原路,朝廷命令率军迎击的将领中有入赘到戴家的女婿。当时还健在的戴老爷子很宠他,就带了全家来为他求个平安。”

“后来呢?”我问。

“那个女婿后来怎么样无关紧要。因为没过多久,戴家都消失了。”单亦愁扣了扣手指,一点儿“黄泉”抖入杯中,清水滤过,散发着不怎么好闻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心里悬着这么一个疑问,但我还没有问出口,单亦愁就已经先答了出来。

“当时我去杀一个人。”单亦愁说,“一个女人。”

他把第一次滤叶的水弃掉,又重新烫上了一壶,在炉子上慢慢的煮着。单老头的动作很轻很慢,但又异常的认真,让人有些猜不透他准备这一次的沏茶到底用了多久的时间。

沉默了很久,他又接着说:“最后我没有杀她。因为戴老爷子当时说的有一句话震住了我。也就是因为这句话,在‘里通外国’这个罪名扣在他们头上之前我都没有动过戴家。当时的我或多或少还有点儿年轻人的热血,现在想想幼稚又可笑。”

“老先生当年说了什么?”我问。突然我发现自己少有地在私下里这样尊称别人,一般来说我都会直接叫“那个老头”。

单亦愁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戴倧当时就像这样拍着那个女婿的肩膀说:

“‘有我儿辈,必大破贼!’”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确被震了一下,可仅仅是略一恍惚之后我就回过了神来。

我终究做不成那个杀贼的人,甚至,马上去要去杀那些杀贼的人。我记起了曾几何时,单亦愁说他认为戴家被陷害是出于他的直觉,忽然间我觉得这种直觉已经到了能够使人信服的地步。

“你说,如果戴家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个朝廷都还会受到排挤。那朝堂之上剩下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我问道,静静地等着水烧开。

单亦愁又用水涮了一次茶,握着手中的小瓷杯轻轻地摇了摇。半晌后,他缓缓说道:“剩下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是没有那些人,我们这个行当,就做不了。”

窗边帘子轻轻地摇晃着,透着夕阳最后的光。单亦愁打开壶盖往里面添水的时候,居然可以看见一点儿彩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他笑了,说这是个好兆头,来年必定生意兴隆。可我觉得那个彩虹单纯就是一场意外,只是不太好说出口。

“现在离赛雪去那边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差不多了。喝杯茶,然后去见你离叔一面。”单亦愁说,“不过提醒你一句,人都有该自己完成的事情,他有他的,你有你的。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拒绝他。”

“拒绝什么?”我品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捧着取暖。

单老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双手缩在袖子里,无神地看向窗外。

“下雨了。”他突然说,没头没脑地。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来龙王祠,摸到它的门柱的时候我觉得它是真的老了。木桩子里生了蛀虫,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坍塌。一抬头看去满是蛛网和天尘,四海龙王原本华丽的衣衫也只能见着一点儿黯淡的光。

离剑南坐在院中的榆树下,面前摆放着几盘瓜子和一壶清酒。他看上去比靠着的那棵榆树更老,发鬓有些白了,胡须上或多或少沾着这许多年的尘气。不过他的眼睛还很有精神,灼灼地眺望着东方,那是月亮升起来的方向。

赛雪静静地睡在他的旁边。她自己的短匕插在了她的胸口,伤口很深,仅剩下刀柄留在了外面。浅蓝色的衣衫上一片殷红,在清澈的月光下颇为刺眼。可她的嘴角是含着笑的,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她笑过了,那份不寻常的样子令我不禁鼻酸。

她的笑容真的很美,可见着的时候,必是死期。

我背手站在廊口,远远地眺望着院中的人。他一口又一口地不停饮酒,杯中闪着粼粼的光。

“十三?”离剑南没有偏过头来看我,只是这么随口地叫出了我以前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差点落泪,我以为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早就已经走远了。可一碰某个不可见的机关,那些该死的东西一下就能挤到人的眼前。

小的时候我叫“单十三”,这个名字是那个男人取的。以前我总不懂,毕竟用数字取名字更像是乡下人干的事儿。后来我问单亦愁,他顿了顿,喝尽了杯中的酒,说大概是那个男人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而已。

我回过神,出乎意料地发现此刻的我平静下来的速度快得惊人,稍作调整,就慢慢地向离剑南走了过去。郊外的夜晚很安静,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沉沉的声音。

我走到他面前时并未行礼,简单地叫了他一声“离叔”。

“坐。”他说,“陪我喝点儿酒。鸢儿酒力很浅,喝了两杯就睡过去了。”

他把另一个杯子递到我面前,酌上一杯。月光倒映在杯底,美得诱人。

“我不喝酒。”我淡淡地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有些失望,那个表情有点儿像蜷在被窝里的单亦愁:“以前你爹喝酒很豪爽,每次我都喝不过他。我以为你和你父亲一样……”

“我们早就不一样了,至少我还活着。”我说。

他震了一震,斟酒的手倏地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嘴角浅浅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将酒壶放在一旁,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对不起你们家,就像段岗大哥对不起宁冬一家人一样。”离剑南说。不过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一个单纯的事实,这份事实中没有掺杂任何的悔意,只是道个歉而已,“不过你叔父当真手段,上门和我索要名单的时候居然派遣了三把好手。那时我护着你逃跑落的伤,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利索。”

我坐在了赛雪的旁边,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我也就敢在她睡着的时候这么做,否则她会习惯性地将匕首挥向来者的脖子。我的锁骨那里有道伤疤,当年那一下差点儿要了我命。

“如果当初我和你女儿都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肯定会选择保护你的女儿而不是我?”我问道,话语里藏着剑锋。

“是。我不是一个能够为了别人的孩子而放弃自己女儿的人。否则当年从戴家逃出来的时候,身边护着的也应该是戴家的某个子嗣。”离剑南说得很直白,直白到让人无法生气。

“我也希望是这样。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陪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那个雨夜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样鸢儿也不会落在单亦愁的手里,也不会被送去‘噬魂留魄’的昝家。”我理开赛雪脸庞的发丝后她嘴角的浅笑更清晰了,我难以自禁地有些心疼,指尖如有针扎。

“他连昝家都告诉你了?”离剑南似乎有些吃惊,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我觉得倒映在他眼底的不是我,是某个雨夜里的那个男人。男人手持着一柄长剑,洁白的长袍在雨里飘扬。他孤身一人迎战着前来杀他的三个人,气势却分毫不差,手中的长剑挥动带起了天边的惊雷。那时的我虚弱地瘫在离剑南的背上,迷糊地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远。同样越来越远的还有那个女人,她倒在了一片血泊里,唯一幸运的是因为她的拖延我活到了这两个人的回来。

后来单亦愁给我说,那单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生意。不仅任务没有完成,派去的三个刀客也是两死一重伤。说这件事儿的时候他捧着酒杯的手有些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莫名地害怕。他已经很高地估计了他的哥哥,但仍然不够。

我不知道我出神了多久,离剑南也完全没有打断我思绪的意思。夜晚还很长,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聊清楚,我和他两个人,谁都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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