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正月十五过完,沉檀上学的事情,就要摆在台面。
“读书不要钱啊?”三姑父不同意。
本来就是帮别人家养姑娘,养得好不会念你的好,养得差未来还要怨你。
没必要投入那么多额外的钱。
只要添双碗筷,不饿死就成。
反正人家开了口,这孩子肯定是要接回去的。
要是送给自己家,那另当别论。
不过是送自己家,自己也不会要。
三姑父更倾向于沉檀阿妹。
为人父母的,都会更喜欢亲近父母的孩子。
他们最喜欢的,便是那种无论怎么打,怎么骂,都会回来的孩子。
人,都更愿意对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去付出额外情感,去付出额外投入。
但三姑妈不同意三姑父的看法,那时她在院坝的池子里洗红薯。
那时候穷地方,大多人家除了水稻,更多的就是种红薯和玉米。
玉米水稻需要地方晾晒,所以房子前面都要修建院坝。
红薯倒是不用晒,但它从地里挖出,湿润泥土裹满身。
单个单个来洗,那得累死。
玉米和红薯,从前是给人吃的。
国家政策改了,尤其改革开放后,生活条件不比往年穷苦,除了水稻不够吃的时候,几乎很少还有人家拿玉米红薯当主粮了。
更多是拿来喂猪。
三姑妈家养了三条猪崽,还有许多鸭子,许多鸡。
每天光禽兽的吃食都要叫她累弯腰。
红薯一洗就得洗百来十斤,真拿手洗,得磨掉人一层皮。
所以通常在院坝旁边,会拿砖堆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水池。
用水泥糊好,叫它不开裂,不浸水。
要洗红薯的时候,只管丢进去,放水,拿根圆滑的棍棒往池子里捣。
有点像舂米一样。
但棍棒没有棱角,红薯个头也大,不至于被捣烂。
只会在翻滚中,互相搓去彼此身上的泥,变得干净整洁。
三姑妈一边捣着红薯,一边捞起腰上系的围裙,擦一把额头的汗,粗着嗓门嚷嚷:“学前班要得到好多钱?你怕我弟娃儿不给你那些钱嗦?你就没得啥子时候求到我弟娃儿身上吗?再说,不送到学校去,你天天在屋头带娃儿啊?”
她每天要忙着养家里禽兽,还要忙着侍弄人的一日三餐,洗衣扫地,钩织针线。
除却这些,地里还要种菜。
最少每天桌上的菜,都是从地里来。
还要分出精力去看一个孩子,她实在搞不住。
三姑父的活计要比三姑妈轻松些,他就负责做工,挣钱,攒孩子读书开支费用。
当然,还得替儿子备好彩礼钱。
不过那些,都是经年累月的积淀。
急不在这一时片刻。
农忙时,他没有工做,也会帮着下地。
插秧栽苗,红薯分藤,玉米晾晒,总能瞧见他的身影。
旁的时候,就更多去约村上人打牌。
打牌也是能赢钱的。
所以家里条件还算是不很差。
“她又不乱跑,看个细娃儿,你又不是没看过……”三姑父被三姑妈抢白一顿,面上就有些挂不住。
不过三姑妈说的话确实在理。
这世间事,都是你求我,我求你。
一人撑不起一片天。
保管什么时候,就有求到他人的时候。
现在不积德,临时抱佛脚,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可多一个孩子读书,家里就要多一分开支,他就要多做工,打牌悠闲时光又要少一些。
想着,他就不很愿意。
但三姑妈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
后来沉檀读过《红楼梦》,晓得王熙凤这样女子,便觉得三姑妈有些相似。
这世上有一种女子,说有多聪明,那倒是未必。
但她们身上那种泼辣气息,就是叫人见了就要头疼。
尤其是她们的丈夫,遇着这种强势女人,能干又精明,脾气还大。
是真的把握不住。
三姑父总躲到外边去打牌,很有缘故。
“我就是看过,我才晓得好费力,她刚来,还不熟悉环境,当然不得乱跑,再过一个月呢?”三姑妈把棍棒丢到水池里,去拔水池底下的插销。
通黄的水和着泥沙,一起流在院坝上,像喜马拉雅山上的起源,分成无数支流。
院坝高高,底下就是水田。
那些带着泥沙的水一半刘进水田,一半侵入旁边的菜地。
像支流入海。
三姑妈叉着腰,扭扭脖颈,又去从水缸担水,来把红薯再冲一遍。
她一瓢一瓢水往水桶里舀,三姑父又坐到灶前来看她舀水,他还在劝:“实在不得行,把娃儿给弟妹他们送回去算球,本来我们这个家庭,也整不起三个娃儿……”
三姑妈要强,也要面子,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你整不起,一开始就莫答应,人家把娃儿都送过来了,你又反悔,哪有嫩个做人的?再说了,就算你送回去,也要等弟妹把肚皮里那个男娃儿生下来吧!现在送回去,害我弟没得后代,你负责任啊?”
三姑父还想说什么,三姑妈已经舀好水,往外头担着走了。
他又跟上去。
“我晓得你就是懒,想多留点时间出去打牌……”三姑妈跟三姑父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哪里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三姑父被三姑妈戳穿,面上有些难堪,只好讪笑,来掩饰自己尴尬。
“我还不晓得你那点花花肠子……”三姑妈把水倒进水池,再将红薯捣一遍,她说,“你实在不想出那点钱,打个电话问弟妹,你问她滚滚要不要上学前班,她说上,多少要掏点钱的,就是这哈掏不出来,后头也会给你,你心里头有点儿底就得行了噻!”
三姑父觉得姑妈的话不差,但他也不好出面打电话问弟妹要钱,又撺掇三姑妈去打电话。
“你们女人家的,好说话,我说,尴尬得很……”三姑父娶了三姑妈这样一个强势泼辣的女人,头胎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性情就越发的弱。
不是懦弱。
就是相对而言,没有那样强势。
本身又没读个什么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就是个地道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