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白变奏中睁开眼，看见异常蓝的天空，我兴奋地一个鲤鱼打挺，浪叫一声跳了起来。
对，没错，我又是躺着来的。
“啊哈，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我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天空的姿势。
然后有个人从我身旁走过，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接着一边向前走一边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啊，就算读不起书也不至于打扮得稀奇古怪到处发神经吧……啧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唉，毁喽……”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刚想朝他的背影做国际友好手势，猛然想起他路过我身边时的正脸……
“外公！”
我兴奋地追上外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外……阿哥，你是不是去田里啊？”
外公点了点头，然后疑惑地看着我。
我猜他当时心中的想法应该是：这傻子他妈的想干什么？
我对他笑了笑，“我帮你干活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急忙摆手拒绝，然后快步走开了。
可我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么？
我已经想得很明白，害他腿瘸的那个年轻人既然是我，那解决的方法就很简单——我不掉进水库就行了啊。
所以我打算跟着他一起去田里，这样至少可以在他的田里一直待到出事的时间点过去。
我跟上了他，路过水库的时候我特意靠着土路的另一边快步走过。而且这次我学聪明了，没有穿拖鞋来，而是穿了一双厚底的运动鞋，所以踩在石子上一点都不疼。
死皮赖脸地跟着外公在田里干活，终于熬到了太阳落山。经过我几个小时的强行交流，外公看我的眼神终于不再像看智障，也慢慢接纳了我。
收工回家的路上，我主动帮外公扛起了锄具。外公看起来非常高兴，还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吃饭，我当然无比开心地答应了。
路过水库时，我的心情是极度放松的，因为自以为度过了危险期，所以我竟忘乎所以到走在水坝的最边缘。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人的过去不可改变，因为无论你对过去满不满意，那都已经成为过去，早就被历史的长河吞没，不是拿橡皮一擦就可以改变的。
以前的我不懂这句话也对此不屑一顾，但现在，我彻底被这个道理说服了。
我踩空了。
一步踏空，如坠万丈深渊。
我最不愿意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阿初——”
外公伸手拉我，却因为惯性被我一起带了下去。
“啊——”
我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些皮，但外公右腿膝盖的外侧还是撞到了那块该死的石头上。
“阿哥，阿哥！”
我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想扶起他，奈何地湿路滑，跌倒了好几次才背起他。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医院有多远，不管会多累，我一定要把外公送到！
可惜我错了。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那时候外公去医院治膝盖，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是“膝盖外侧半月板不可修复损伤”，理解成现在的话就是膝盖外侧半月板粉碎性骨裂，以当时乡村医院的技术和外公外婆的生活条件，确实是属于“不可修复损伤”。
而现在，医院果然也是这样回复我。
我站在急诊室外，死死抓着头发，“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明明都已经过了那个时间点，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难道所有的事都是被老天安排好的么？难道真像那人所说，过去真的不可以改变，真的只能用来回忆么？
不，我不相信，我也不甘心！
我一定可以改变，也一定要改变！
我站了起来，拿出小刀割向了自己的手臂。
……
我回到家里，随手拿了一卷绷带和几张创口贴，便继续用未包扎的伤口滴血进时光机。
这次我学乖了，不再盲目穿越，而是要借这次机会来验证一个事实：我就是那个害得外公下半辈子只能拄拐杖的坏人，所以如果我不出现在水库边，那么外公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我而导致腿瘸呢？
林小蝶讲过，启动时光机时，只要静心凝神，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你想去的那个时空点，那么时光机就会带你去你想去的那个时空点。
所以我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外公出事那天的太阳落山之后。
果然，当我回过神，我已经出现在了黄昏的朱家头。
第一件事，就是包扎伤口。
可疼了！
而且看血一直流，我的心也很疼。这可都是宝贝啊！这是我穿越的媒介，岂可随意浪费？就像你买了车，然后每天有事没事就把油箱里的油拿出来洒着玩，这不是傻么？
粗糙地包扎完之后，我才向前走去。
但我没有选择去水库或外公的田里，而是径直去了他家。
乡村的黄昏总是宁静，虽然只是刚吃完饭的辰光，但仿佛白天所有的嘈杂都已经随着太阳的落山而消失不见，只有人们或站或坐在自家门前乘凉谈天。
我来到外公家门外，门是敞开着的，屋里传出微弱的光。
但我停住了脚步，想抬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想，如果我能看到自己当时的表情的话，那一定是像遇见初恋的小姑娘般，紧张、害羞却又充满向往。
“我该进去吗？会不会打扰他们？我该用什么身份？我现在的打扮可能让他们看不顺眼，如果不理我怎么办？”
我纠结着，慌乱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唉，不管了，死就死吧！”
我深呼吸几口，虽然紧张的情绪依旧无法平复，心跳也还是小鹿乱撞般，但总好过没有深呼吸——起码有个心理安慰不是？
走进屋前，只见一个年轻女人在忙碌，却未见外公的身影。
想来，这就是外婆了吧。
不得不说，外婆虽然容貌并不出众，但绝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
小时候总听母亲说外婆是如何如何被村里的人称赞，外公又是如何如何被村里的人羡慕。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此时太阳方落山不久，外公应当正在农田或正从农田回来，而外婆已经烧好了菜，虽然由于生活水平有限有些粗淡，却形貌俱佳。通过桌上小蜡烛发出的微弱的光可以看见，前厅打扫得极为干净，布置也极其温馨，让人有一种身体处于寒陋小屋内心却像住在圣洁殿堂一般。
就在我于窗外踟蹰观望时，屋子里传出了外婆温柔的声音。
“外面是谁人啊？进来坐坐吧。”
“惊了个呆，她是在跟我说话吗？她的声音好温柔好好听啊……我……我真的终于要跟外婆face-to-face了吗……”
紧张、羞涩、慌乱，复杂的情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
“嘶——呼——”
我再次深呼吸，然后向前几步，跨过了门槛。
“呃……阿姐，你好。”
我咬着牙，用僵硬的舌头说着生硬的话。
外婆打量了我几眼，随后露出亲切的笑容：“小阿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打扮，没错，的确跟六七十年代的审美观不符，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讲下去：“呃……是的，我来自……嗯……我是从明州城来的。”
“哦～原来是城里人，”外婆了然地点点头，仿佛一切都说得通了，“坐下说吧，别站着。”
“嗯……”
我有些拘谨地找了一把藤椅坐下，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吧，前厅一共三把椅子，而我坐的这把椅子跟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所以看到这把藤椅，我就想起了小时候跟外公一起的日子，一想到外公我就想到了他的腿，一想到他的腿我就不安起来……
希望外公今晚可以平安归来吧。
“小阿弟啊……”
“哎！”
“阿姐从来没见过城里人，你说你不好好在城里过好日子，跑到我们这小农村干什么呀？”
“呃……”是啊，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说我来救外公的吗？
“嗯……因为……因为我爹娘逼我娶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所以我就跑出来了。对，就是这样！”
“哦～”外婆又是一脸了然地点点头。
我心里暗暗抹了一把汗，还好她相信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一直不回家吧？你爹娘会担心的。”
“我……”我四下环顾，忽然心生一计，装作哀戚的神情，“阿姐，你们可以收留我几天吗？”
外婆没有回答。
我又拿出诚恳的表情，“阿姐，你放心，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我可以帮你干活，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肯收留我几天，就几天……”
“唉……”外婆低眉，手里的筷子拿起又放下，“我家老头马上回来了，也许他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脚步声，接着是放下板锄的声音。
“回来啦？先吃饭吧。”外婆见外公回来，便微笑着从后厨拿出一壶酒来。
“嗯，”外公坐下后看了我一眼，“这个小阿弟是……”
“是这样的，”外婆替我解释，“这位小阿弟是明州来的，他爹娘要逼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娘子，所以就逃到了这里。他还讲想在我们家住几天。”
“到我们家借宿？”外公放下酒碗，打量着我，“小阿弟，我们为什么要给你借宿？”
我见外公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心底高兴异常，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我可以帮你们干活，什么都可以！”
外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夹了几筷菜放到嘴里。半晌他才开口，不过不是对我说，而是对外婆说：“待会给他拿条席子，就在这里给他打个地铺。”
“这里？阿贤，小阿弟是城里人，他怎……”
“没关系的，阿姐，”我制止了外婆的劝说，继而看向外公，“阿哥说得对，反正天气也热，我打个地铺还挺凉快。你们肯收留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席间无话，外婆时不时给外公夹菜，而我只能略显尴尬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饭。
但我觉得此刻我是幸福的。
因为在我懂事之前外婆就已经去世，而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外婆从来没有一起在我面前出现过，所以此刻我能亲眼看到他们这么恩爱的样子，真的很幸福、很满足。
晚饭过后，外公收拾碗筷去后厨洗碗，而外婆则是去楼梯下的杂物间扛了一把梯子出来。看着她将梯子架到衣柜最高层，我“蹭”地站了起来。
“阿姐，让我来吧，这太高了……”
“不用，”外婆一脸微笑，摆摆手，“阿姐早就习惯了。”
“不不不，还是我来吧，我来好了……”我不管外婆的阻拦，抢先爬上了梯子。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怕。
我怕外婆会像上次我做梦那样，从梯子上摔下来然后就永远离我远而去……
我可不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外婆。
我将衣柜顶上的草席和衣柜里面的棉被拿了下来，麻利地铺好后又用热水擦了一遍。
外婆则一边笑一边说：“小阿弟，我看你这熟练的动作不像城里人，反倒像极了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又或者你们城里人也跟我们农村人差不多？”
我只能笑笑不说话。
惊了个呆的，鬼知道六七十年代的城里人什么样子，万一说错露馅了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夜深人静。也许快乐的时光都很短暂吧。
外公外婆将所有门窗锁上之后，便去了二楼睡觉。而从吃完饭到睡觉这段时间，外公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惊了个呆，原来外公年轻时是这么严肃的一个人啊……看来上次我能被外公邀请到家里吃饭，真是天大的幸运了。
在我的印象中，晚年的外公是一个很和蔼又很感伤的人，时常会望着天空发呆。
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改变了吧。
夜里，我辗转反侧，无论怎样都睡不着。也许是因为能跟外公外婆一起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兴奋过头了吧。
我掏出时光机，在手里翻转。
“时光机啊时光机，感谢你带我来到这里，也希望你可以保佑我，顺利改变过去挽回遗憾。”
……
天一亮我就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公。
外公正在吃早饭，见我醒来，瞥了我一眼，严肃道：“醒了？那就起来吧，厨房里有汤饭，自己盛，吃好我们去干活。”
“哦。”我揉了揉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听话地去后厨洗脸盛饭。
吃过早饭，外公什么工具都没有给我，自己扛起板锄便走向了田坂。
路过水库时，我特意离得远远的，不敢有一丝靠近。外公见我如此动作，也未有任何反应，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不久便到了农田。
半亩大小的田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玉米、蒲瓜、茄子、桃树……
外公向桃树林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把田里的草都拔干净。”
拔草？
我轻蔑地一笑，惊了个呆的，这还不简单么？马上弯腰动手拔了起来，可不到一个钟头，看着自己满是血痕的双手，我恨恨地骂了自己一顿。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一眨眼便是一个礼拜。
我完全沉浸在看似辛苦实则幸福的时光，外公外婆没有提起我离开的事，仿佛默许了我一直借宿下去，我也就厚着脸皮没有说穿，渐渐习惯了这个年代的生活作息与风情，不过关于此行的目的，我始终没有忘记。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一件事若没有因则必然不会有果。我一直没有掉进水库，外公也就一直没有因救我而受伤。
但是……但是！
现在是1963年，外公没有摔伤腿，可是我能保证往后的几十年间他一定不会摔伤吗？除非我能一直留着陪他过完这一生，且不让以后的我靠近水库，但这件事的难度之大、变数之多，是我无法想象的。
“欸？”我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外公因我而伤那天是七月初七，不知道母亲记不记得这个日子呢？今天是七月十六，如果现在我穿越回去，就算日后外公还是摔伤了腿，那母亲所记得的日子就一定是七月十六之后，绝不会是七月初七。而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我只需要每天回来一次，防止外公摔伤腿，就可以保证外公下半辈子不会再受伤……”
虽然每天回来一次，我需要花几十年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情，但至少有了个希望不是？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有效的办法嘛。
我被这个想法振奋了好久，再加上我是那种想到就做的人，于是当天晚上我就跟外公外婆提出了我要回去的想法。
“明天？”外婆相当惊诧，“这么快？”
“不快了，”外公插嘴道，表情依旧那么严肃，“终究是城里人，不习惯农村的生活是正常的。”
“那倒是。”
没想到外公还是误解了我，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没有因我摔伤腿。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只是低头坐着，想尽量减弱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因为我毕竟是来防止外公摔伤腿，而不是来让他们记住我的。
……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出了门，然后醒来起床洗了把脸，打算与外公外婆道别。
外婆正在后厨洗锅，我还未说话，外婆便指了指灶台上的汤饭和小菜，柔声道：“先吃早饭吧，你阿哥出去给你准备午饭了，吃过午饭再走吧。”
午饭？
好吧好吧，随便啦，反正外公已经出去了，那就不要辜负他一番好意了。
我一边大口吃着早饭，一边问道：“对了，阿姐，平常都是你做饭，今天阿哥要给我准备菜，是不是什么好吃的啊？”
“是啊，”外婆微笑着回答，“他啊，听说你喜欢吃海里的大白蟹，朱家头没有海，所以他打算抓两只河蟹给你吃。”
“哦？朱家头还有抓河蟹的地方？我也想去。”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抓螃蟹的地方？
“呵呵，你想去就去吧，就在后面的水库。其实你阿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螃蟹，他只是试……”
“操！”
外婆还没说完，我就丢下饭碗跑了出去。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还是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