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手的确挥下了,但是钱伯手中的弩箭却没有发射出来。对于我的命令他很少迟疑,但当时他确实不知道该不该射出这一击。
因为赛雪跑到了宁采薇的身前。
在黄泉里的人都知道,如果说天下还有一个人顶撞我我却丝毫不恼的话,恐怕这个人非赛雪莫属了。他们不知道原因,但事实偶尔会令他们如今日一般陷入两难。看到赛雪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就不生气了,反而觉得有点儿委屈,像是一个觉得自己没错却挨了批评的孩子。
“把宁采薇关到她房里去!三天不许给她饭吃!段山也给我盯紧了,要是让我知道他偷偷给宁采薇带吃的东西,厨房里的人和他也一并重罚!”最后我只得这么说道,摆了摆手让钱伯和下人们散了,宁采薇我相信赛雪会把她带到一个闲置的房间里,这件事上她还不至于违逆我。不过她站在那里久久没动,我只有愤愤地先转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赛雪一直在安慰宁采薇,甚至我走进阁楼打开窗户向下看的时候她仍然不停地在说说说。有那么一刻我都觉得厌烦,想叫她住嘴了。只是在话说出口之前,看到她的表情是那么认真,远远望着的时候想起了过去某个女孩儿和我说话时的样子。
之后宁采薇确实被关了三天,而赛雪,也成了除了段山以外宁采薇最亲近的人。小妮子自然如以往一样随时躲着我,甚至更甚。我倒也不十分在乎,只是偶尔能听到她对赛雪说什么“先生居然怕你”之类的话,可笑得紧。
“她不怕我。”赛雪总是这么回道,“只是因为他是我哥哥。”
她第一次以“赛雪”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是在三年前,我准备重开“无锋”更名“黄泉”的时候。她是单亦愁介绍给我的,单老头说我缺一个刀手,一个哪怕生命相托也绝不叛我的刀手。有这么一个刀手的中间人才能睡得安稳,不然杀别人之前就被自己人干掉了。
我说不会有这样的刀手,我们选择走这条路自然注定孤身一人。那时候单老头摇了摇头,往旁站了一步,显出了身后的赛雪。
那一刻她那份刀的凌厉决绝得可怕,隔空对视都感觉会伤到眼睛。单亦愁问我她像不像一把刀,我说她就是一把刀。隔了一会儿我又自嘲地笑着说她看着真像我的一位故人,单亦愁说没错她就是那位故人。
离鸢。
她就是那个曾在我家寄住的小女孩儿。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死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却又用另外的方式进入了我的生命里。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能生命相托的刀手”单老头却能够帮我断言。钱伯也是他介绍到我这里的,但是对于钱伯他都没有寄予这般厚望。
可离鸢确实也死了,从此以后这个可悲的刀手叫做赛雪。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感觉到一点儿生命的余温。
“你在我这儿学习怎么经营店铺的这两年里,我把她送到了一个师傅那儿。她的本事不高,但足够致命。”单亦愁说,“不过两年就能学会这么多是得付出点儿代价。你应该庆幸她的精神足够强大,不然现在可不仅仅是沉默寡言这般简单。”
“她的师傅是谁?”我问。
“你知道又能干什么?”单亦愁手背在背后,话语轻描淡写。
“我要找人杀了他。”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单亦愁。
话音刚落,他便扇了我一巴掌,可语气还是平静如止水:“她是自愿的。把她送去那儿的人是我,让你家破人亡的人也是我,有本事找人把我杀了。”
我忍着脸上的疼痛,看了旁边的离鸢,或者说赛雪一眼。她的手有些发抖,像是在做什么剧烈的挣扎。那份挣扎像是一块千钧巨石砸在了我的胸口,我咬着牙,放出了狠话。
“如、你、所、愿!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别往下看了,我已经让孟婶好好照顾她。孟婶懂点儿医术,调养几日就好。”我在赛雪身边坐下,对她说。赛雪没有回应,依然抱着腿坐,一动不动,让我怀疑她根本没有听见或者我根本只是想了却没有说出口。
傍晚时候我路过了宁采薇的屋子,发现她居然安稳地在床上睡着了。于是我便想要离开,顺手把从厨房带来的粥放在了门口。记得宁采薇当初被关禁闭的时候,虽然我责令别人不准给她送吃的,但我也曾如今日这般做过。不料却被同样给她带来晚饭的赛雪给撞见了,要面子的我当真想要挖个坑钻到地底去。
而很巧的是今天,就在放下粥后我抬起头,刚好看到了对面的屋顶上,赛雪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为了避免发生和上次同样的事,我是亲眼看着赛雪从宁采薇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后才来的。我知道赛雪没有带吃的,才专门去了一趟厨房。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便又厚着脸皮搬来梯子,爬到房顶坐在了赛雪旁边。
我们约在楼顶聊天,是小时候我和离鸢的秘密。寄住在我们家的时候她爸爸对她很严,有的时候斥责得狠了,她便会一个人跑到房顶上偷偷地哭,我就让下人做她最喜欢的糖人儿,跑到房顶上去安慰她。
现在她的功夫很好,二楼的楼顶轻轻一跃就能上去。我可不行,得老老实实地找梯子爬。她要是还有小时候的半分调皮劲儿过来撒气似的把梯子摇晃一下,我准得跌个大跟头三天起不了床。可是她早已不会撒娇了,这三年里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曾是那个能够护着她的哥哥。
现在坐在她身边我甚至有些紧张,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忘了要怎么和她聊天了。我和赛雪交流基本都靠命令和眼神。那些欢乐的,伤心的,过去的,我只和离鸢聊过。
赛雪似乎压根没有说话的意思。阳光越过了枝头,枯朽的梧桐倒映进了她的眼底。她的鬓角藏着几丝白发,发现的时候我有些心疼。
“鸢儿……赛雪,你,喜欢鸟么?”我又自顾自地问了。
鸟儿好厉害,有翅膀,能飞得好高好高!这是曾有个女孩儿告诉我的,她还说,哥,我也想飞。
可现在这个女孩儿顿了顿,倔强地摇着头。
所以我也不说话了。
其实我不贪心,能够和她这么并排坐着,她也能够回应我而不是我一个人远远地望着院子里的那个杀手,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隔了好久,也可能是一瞬,赛雪拿出一张单子递到我的眼前。看到那张单子的时候我瞳孔不由缩小,奇怪的恐惧感在我身上蔓延。那个单子上面的目标写得清清楚楚,
“离剑南”。
我突然发现她的手在抖,平时的她举着短匕可以在雨中纹丝不动一两个时辰。
我把视线移到了院子里,“雪团”还在那儿蹦来蹦去,仿佛永远不会疲倦。此刻的我有些不安,明明我严令所有人不能让赛雪知道,可现在这份要命的单子却在赛雪的手里。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发现的,心烦意乱的我也没有脑子仔细去想。
耳旁传来了纸张“哗哗”的声音,仿佛硬要我转过头来。接着我对上了赛雪有些苦涩的眼,可那是很认真的,见过离鸢的我知道。
我叹了口气,把我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上,接触到的时候刺骨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很温暖,兴许是因为这双手粗糙得像是慈祥的老婆婆。
我还没有回过神,赛雪就已经站了起来。我才发现此刻的她已经将短匕别在了腰间,如同整装待发的战士。她转过身,腰间的系带飘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想拉住她,却没能做到。那一瞬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割着了我的手,像是羽毛坚韧的翅膀。
赛雪没有丝毫的迟疑,微微一弯身子,向着院中的老树跃去。这个普普通通的动作在我的眼中很优雅,像是鸟儿在飞。
“赛雪!”我站起了身,隔着老远叫住了她,“明天是冬至,单老头让我们晚上过去吃饺子!”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或许是不回我话已经养成了习惯。她偏过头消失在了林立的院落里,来年春天,燕子也会像这样扎进哪家的巢。
只是赛雪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