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道：“倓儿曾趁夜潜入广平王府，意欲加害亨儿。”
李泌捶胸顿足：“此皆出自谗人之口。建宁王与广平王兄友弟恭，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且陛下昔日欲用建宁王为元帅，臣请改用广平王。建宁王若有此心，当深恨于臣。却反以臣为忠，愈发亲善，陛下以此可察其心矣。”
肃宗想到杀了亲子，泣道：“先生言是也。既往不咎，朕不欲闻之。”
李泌道：“臣所以言之者，非咎既往，乃欲使陛下慎将来耳。昔武后（武则天）有四子，长子乃太子李弘，武后正欲图称帝，忌惮其聪明，将其鸩杀。立次子雍王李贤。雍王忧惧，作黄台瓜辞，希冀能感悟武后。武后不听，李贤忧惧而终。其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今陛下已摘一子，慎无再摘。”
肃宗愕然道：“安有是哉！请爱卿抄录此辞，朕当将其书于绅带之上，时常读之。”
李泌道：“陛下但记之于心即可，何必行于外也。”
肃宗心想：“此时广平王有大功，张良娣常诋毁之，李泌谏黄台瓜辞，多半是为此事。”
李泌固请归山，肃宗无奈，只好说道：“容朕三思。”遂假装沉沉睡去，不再理会李泌。
郭子仪乘胜追击，攻至潼关，斩首五千级，克华阴、弘农二郡。
柳承渊自长安城外财神庙归来，郁郁寡欢。自忖：“关心则乱。我一心想为钱雨报仇，竟未逼问周长林，钱雨尸首现在何处？如今便想好生安葬钱雨，亦是不能。”
却说尹子奇久围睢阳，城中食尽。众将议弃城东走。
项尚贤谏张巡道：“睢阳乃江淮之保障，若弃之而去，叛贼必乘胜长驱，如此便使得大唐无江淮之屏障。况且我军饥羸，走必不达。墨子处战国之时，尚且兼爱。若我军弃城不顾，城中百姓必遭屠戮。我等不可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墨子曾有言，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为全城百姓计，不如坚守以待之。”
于是众将士先食茶、纸。茶、纸既尽，又杀战马而食。马尽，捕雀掘鼠而食，雀鼠又尽。张巡无可奈何地泣道：“不如将张某之爱妾杀而食之。”
项尚贤阻止张巡：“不可！人生而平等，墨子首倡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吾等若杀人以食，与禽兽何异？大夫欲冒天下之大不韪么？我虽主张死守睢阳，但即便饿死、战死，也断不可吃人肉。”
张巡眼眶红润：“某岂不知邪？然如今已别无它法。若睢阳失守，胡人定要屠城，届时吾之爱妾不同样要遭毒手。等死，死国可乎？”
许远哭泣道：“此乃不得已之举。若不食人，莫非举城投降么？叛军杀人成性，城破之日恐怕有更多无辜之人被叛军杀死或蹂躏至死。”
南霁云道：“不如我等出城与叛军决一死战，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亦为人生一大快事！”
雷万春也附和道：“正是！你我兄弟二人正好可同年同月同日死，到阴曹地府与三弟相会。”
张巡泣道：“大丈夫要死，何其容易！难却难在艰难地活着。为大唐江山而活，为大唐百姓而活。某自知杀人以食，必遭后世唾骂。然大丈夫岂是贪图虚名之辈？！于是挥泪念道，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
许远对项尚贤道：“项少侠年纪尚轻。且并非朝廷官兵，少侠助我等平叛，屡立大功。许某代表众官兵与全城百姓感激项少侠。许某肯请少侠单骑突围而出，留有用之身，改投郭令公，以少侠的武功和守城之法定能再立大功。”
项尚贤朗声道：“墨者不轻诺。一旦许诺，则言必信，行必果。我已答应守城，则誓与睢阳百姓共存亡。南将军、雷将军亦出身江湖，二位将军与睢阳共存亡，我岂能独自偷生邪？”
雷万春劝道：“少侠与我兄弟二人不同，我二人虽出身江湖，却已受朝廷招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死守睢阳乃我兄弟二人之本分，而少侠乃墨者行会门人，助官兵守城不计报酬，亦不接受官职。此时不必与我等一同战死，倒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于别处再立大功。”
项尚贤道：“诸君岂不闻墨守成规一词。墨守成规的原意即是说墨者一旦许诺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不再轻易更改。诸位好意我心领了，但吾意已决，我誓与全城百姓共存亡！”
张巡提刀回到内室，与其爱妾道：“为夫今日要杀你与众将士分而食之，你也莫怪为夫心狠手辣。睢阳乃江淮之蔽屏，河洛之襟喉，绝不能失守。一旦失守，则江淮钱粮、兵器、援军无法运至前线。如今郭令公已克复西京，进军潼关，睢阳城能多守一日，前线官兵便可多一日钱粮。你与其城破后受辱而死，倒不如死得其所。”
张巡的小妾呜呜咽咽哭道：“人无人心，即为兽。禽兽尚且不食同类以求存。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贱妾从未闻吃他人以成仁，吃他人以成义者！人生而无贵贱之分，众将军吃人只为成全自己竭力抵抗的美名吧？老弱妇孺与其被吃，倒不如奋力与叛军决一死战，方才称得上死得其所。众将军口口声声说甚家国之恨、大局为重，实乃恶贯满盈之徒，况且此恶被冠以道义之名，使老弱妇孺无处申诉、无处伸冤。尔等死后必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张巡以袖拭泪道：“爱妾伴吾左右多年，一向知书达理、恪守本分。为夫也不忍，然此乃不得已而为之。孰对孰错，留待后世评判罢！”于是挥刀将其爱妾杀死，命士卒以大锅煮之置于城头。
一片死寂的睢阳城头，竟然飘出肉香。睢阳城上仅存的士卒，每个人都冷冷地盯着城头那锅肉。
“都愣着做甚？快过来吃！不吃，明日怎有气力退敌？”张巡嘶吼着，扯着脸上的伤痕，文弱的脸变得狰狞。
还是毫无动静，南霁云看着近似癫狂之张巡-----这位开元末年的进士，南八将脸埋入宽厚的双手，掩盖着痛苦和绝望，却无法止住那顺着指尖流出的泪。
张巡带头走到锅边，捞出一块肉大口地往嘴中送，吃得狼吞虎咽，吃得眼冒泪花。
肉，小妾之肉，曾与张巡恩爱缠绵、翻云覆雨、柔情万种的女人，张巡的刀砍向小妾虚弱的身体时，曾经心爱的女人竟在弥留之际诅咒他堕入十八层地狱，那是何种疼痛。
众将士看张巡已带头吃人肉，先是三三两两，而后是一拥而上将一锅人肉食尽。
其后的几天，许远亦杀其奴仆以供官兵为食。再然后，官兵又搜城中妇人食之，妇人尽，又食老弱男子。
城中只剩四百人，尹子奇十万叛军大军压境。张巡西向再拜：“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十万叛军攻城，睢阳城中只有四百士卒，且多病羸、不能战。项尚贤虽率士卒奋力守城，奈何贼众太多，城门失陷。
只见城门处无数叛军，各挺长枪、长矛抢入城来。项尚贤执陌刀在手，以墨家五锥刀法砍死十余人，忽又以刀为剑，以巨子剑法刺、挑、挂、点，杀死二十余人。南霁云亦弯弓搭箭，箭无虚发，射死十余人，贼方稍退。雷万春护着张巡、许远且战且退。
骑兵稍退，步兵又至。步兵将南霁云、雷万春团团围住，走脱不得。
项尚贤于城门处直杀得陌刀砍缺不堪用，又抢贼军手戟来挡，触者无不身死，叛军不敢进，以弓箭远远射之，箭如雨下，项尚贤肩头中了一箭，仍兀自守着城门死战。
尹子奇见项尚贤勇猛，派三员大将来战。只见三员叛将来势汹汹，第一员大将使一条铁鞭，第二员大将使一口胡人弯刀，第三员大将抡两个大铜锤。
睢阳城中有小将拍马而出欲助项尚贤，被使弯刀的叛将手起刀落，一刀斩于马下，众大惊。
项尚贤双足轻点，飞身上马，无暇再换兵器，只好以适才夺来的手戟来战三人。
项尚贤以一敌三，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使铁鞭的叛将挥舞长鞭，远远地在斜刺里来攻项尚贤，一来项尚贤用手戟不太称手，二来手戟太短，始终击不到使长鞭的叛将。
这三人围住项尚贤，以车轮战轮番厮杀。项尚贤以手戟使出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四招，虽不如以陌刀使出的威力大，但也已发挥出墨家功夫的七八成功力。
项尚贤趁抡锤的叛将挥锤之机，往其面上虚刺一戟。叛将急闪，项尚贤荡开阵角，边以手戟格挡，边飞马而回。
三人哪里肯放，拍马赶来。尹子奇把旗一招，叛军喊声大震，数万兵马冲击而来。三人率叛军直追项尚贤至城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