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那间优雅的西餐厅包间。
一切也都未曾变过。
那两个参差不齐大小不一的花式镂空银白球体,依旧发出橘黄的灯光,洒落所到之处尽显色彩斑斓,映衬彼此依旧漂亮的容颜。
他见她接二连三地把牛肉块塞入嘴里,狼吞虎咽。
“看来你确实饿了。”他说这话时正切着牛排,连头也没抬,“不过也不能和食物过不去。”
她并不在意他说的。接着又是一杯接一杯葡萄酒灌入口中,面不改色。
“看来,这红酒也很适合你。”他并不打算制止。
因为他看到了她眼里闪烁的悲伤。她从来就是一个隐忍的女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
“什么?”
“婚礼取消了。”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的。”
“这些年来,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虽断断续续,却一直都在。我甚至幻想可以借由梦境完整拼凑出他的面容。只是,梦一醒,他的脸,也跟着碎了。梦境结束了。”
“那你从梦境里回来了吗?”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机会了解我吗?那现在,听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一个女孩在她还是襁褓婴儿的时候就被抛弃,有幸被一个已婚男人捡回,并抚养她长大。后来女孩爱上这个男人,然后把她的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献给了他。再后来为了赚更多的钱让女孩读书,他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
而他早已出轨的妻子生了个别人的儿子。这个儿子和他生父一样丑陋,和他生母一样淫荡。他侮辱了这个女孩。甚至帮着某个疯子一起侮辱了她。她被他们反复蹂躏践踏。
而这个女孩,就是我。”
她一气呵成。没想到,她这些年所受的苦,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说得轻松自在。好像那是一件关于别人的事,她只负责转述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将这些丑陋不堪的过往和盘托出,彻底地交付给他。
她也并不为此感到羞耻,甚至异常平静。
她仿佛是一个价值有待考究的拍卖物品,等着出价人给她一个最高判决。如果因此而被认定是瑕疵品的话,她也希望自己的最终价码并不低。
而这个最终价码,就掌握在他手里。
眼前这个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的男人。
眼前这个让多数女孩心狂跳的男人。
眼前这个表面冷静雄心向阳的男人。
眼前这个隐忍却等了她多年的男人。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的语气平淡无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却射出锋利的光芒。
“对那个男人的离去,我表示感激。”他轻描淡写。
“感激?”
“否则,我没有机会认识你。”说罢,他把切好的牛肉块儒雅地送入嘴里。
听到这话,她多少有点感动。她不敢相信对于这样丑陋耻辱的事,他竟然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像是完全不介意。
她觉得他应该鄙视她。
或许这样才更真实些。
而她也彻底消灭燃起的一丝希望,不再傻傻地被他迷惑。虽然她把这种迷惑隐藏得毫无纰漏。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这种深厚功力是从莫离那学到的。对爱而言,她终究活成了他的模样。
但眼前这个男人,明显没有。
“你不应该伪装的。”她平静的话里却带着无数的讽刺。
“那你认为我应该要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你应该露出真实厌恶的表情,恶狠狠地对我说,赶快滚出我的地盘,你这万人坐的公车!你这肮脏的身体!”
她心里默念无数遍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
“莫如烟,”他将刀叉用力丢在盘子里,一脸的严肃,像是有些愤怒,但却强忍着,“这并非你的本性,而我偏偏就是那个注重实质的人。不管你曾经遭遇过什么,请你记住,我活在现在和将来。而你,也是。”
“为什么他却不这么想?”说着,她又随手抓起酒瓶,仰天往口中灌入。
接着,她就那样枯坐着,眼里充满雾气,以致于时不时睁大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某处。以为这样可以防止眼泪滑出眼眶。被牙齿紧紧咬过的嘴唇早已流出了血。
“你爱的到底是什么?是梦里的他?还是现实的他?或者纯粹爱的只是你的那个梦境而已?这些,你有想过吗?当然,婚礼既然取消了,连这个他,到底是你的谁,长得是牛头还是马面,我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他明眸凝聚在她脸上,
“甚至……你这个丫头让我参加你的婚礼,连个结婚请柬都舍不得给我。为什么呢?”
他又顿了顿,俯肩把脸凑近,目光穿透她的眼,“你对你自己的心犹豫不决?或者……你在乎我?”
许久,她终于将头埋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他开始恼怒了,抑制着满腔怒火绕过桌角将她从沙发椅上用力拽起,拉着她来到落地窗前。
“那。”他抬了抬下巴,“我说一句,你就要接一句,不管说什么,知道吗?”
她没应声,只是抽噎得厉害,顺着他的方向,只见是摆摊卖水果的那一家子。
“有什么不同吗?”她认得他们,常在那卖水果。
“以往这个时候他们早收摊了,今天是国庆,可他们却还在那。”
“趁节日多卖些而已。有什么稀奇的。”她开始反感,他弄痛了她的胳膊只为看这与她无关紧要的破东西。
“而这,就是生活。那么你呢?你却在这偌大的包厢里,吃着美食品着美酒。重要的是,还有我陪着你。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爱情,它只是一件事,而不是所有的事。”
“那么我呢?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件事而已吗?”她气恼地甩开他的手。
“你知道么,无论哪一种葡萄酒,和芝士搭配在一起都会扬长避短,变得更加迷人。你就像那葡萄酒,无论厚重还是轻淡,我都会是你的那块芝士。而这芝士,或甜腻,或精细,都由你决定。”
听到这话,她一把环住他的腰,哭得更厉害了。
他顺势把她裹得更紧了。
“昨天傍晚,我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
“一个年轻的女人弯腰在垃圾桶里来回翻找着什么。她找了好半天,仍在找。我很好奇,想知道她到底能在垃圾桶里找到什么。结果到最后,你猜她找出了什么?”
“什么?”
“她抽出的却是一个玻璃瓶。接着就将它往从她面前刚好经过的某个路人身上砸去。那路人是个男士,开着电动车,幸好反应及时躲过了,但随口骂了一句:操你妈,神经病。
听到这话,女人捡起地上的碎片遂向前追去,再次朝他扔过去。但没够着。她似乎不解恨,继续往地上搜寻着,捡到什么,什么就往路人身上砸去。所幸那些人反应灵敏,都远远避开她绕道溜走了。都跟逃难似的。
她就是一个疯子,但奇怪的是,看过去又不像真的有精神病。
之后,那女人又跑到楼下的商铺里,推翻摆在门口的油炸锅,以及桌椅。而店内的老板娘唯一表现的也只不过是一脸震惊。她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女人摔她的东西,却没有一丝表态。
你说这是为什么?”
“她怕那个女人?”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怕发了疯的人。”
“发了疯?”她抬头看他。
“其实,我和她一样。”
“你?”她似水的眸里带着深深的疑惑。
“因为你。”他顿了顿,“说真的,我倒更羡慕她。”
“唔?”
“可以为所欲为。却没有人敢反抗。”
他就那样看着她,柔情蜜意蔓延到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都将她融化了,变成一眼清泉,一滴一滴落进他的心里,滋润着他的每一寸土地。
瞬间,荒芜的土地发了芽,开了花,但这永远不够,他还要这片土地硕果累累。
“如果我发疯了,你会做出如同那个店内老板娘的反应吗?”
“你是说‘不反抗’,任由那个疯子?”
“也许是这个意思。”
“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确定?你要知道,我不是随便的人,但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确定了吗?”
“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好个丫头片子!事不过三。你没有机会后悔了。看我如何收拾你!”
说罢,他把她往怀里狠狠带了带,低头不容分说地向那红唇便是一阵疯狂掠夺。
她踮起脚尖。
暖暖急促的呼吸。
随即,一抹暖粉无声地滑落在地。
他就是大地,而她就是树上的那颗苹果,注定要落进他的怀里。
“莫如烟,我要得到你。你无处可逃。”
“我不想逃。也不会逃。”
“莫如烟,我要你为我生一群孩子。”
“那你可得加把劲了……”
“放心。对你,我有使不完的劲……”
练舞房透亮的落地镜前,如棉絮旋转飞舞的柔美身躯,时而敏捷如燕,时而轻步曼舞,每一步都如此轻盈,带着坚定的信念遨游天际,仿佛小溪里的潺潺流水,缓缓地前行,永远不知疲倦。
周围的一颗颗黑瞿石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终于,她停了下来,平和地问向那一张张天真的脸,“这回记住了吗?”
“记住了,麦麦老师。”一群稚嫩的声音。
“那大家继续吧。”
说罢,她走出练舞房,到休息室随手拿起挂钩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又接了一杯温开水一咕噜喝了下去,然后习惯性拿起手机,只见一条短信,是莫如烟发来的。
“我们的故事,就是你的书。”
她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我一直都在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