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只一夜，整个世界就陌生了。
河流冰冻，大雪封门，连炊烟都给冻住，久久凝结不散，像云朵一样落在屋顶。
这北方的寒潮，居然说来就来。
火炉茶沸。面貌平凡的清冷男子，自斟一杯，给八哥儿也斟了一杯。他用筷子挑出熟鸡蛋黄，喂给八哥儿。
突降暴雪，正常人的选择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早回旅馆。像他这么孤独离群的人，索性连房门都不愿出了，连三餐也要求店小二送上来。
他此刻的身份就是普通人，那么和普通人一样，围炉看雪，才是正常的。
只有杀人的人、与追捕的人，才会顶风冒雪，出没荒郊。
他饶有兴趣地逗着八哥儿，眸中露出淡淡笑意。这场雪阻住了所有人，包括他、他的朋友、他的敌人。
所以，对他而言，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仍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因此不必慌忙。
他也不乐意去人群里面打听消息，虽然昨晚应该有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是在圣裁峰的领域，蛰伏蜗居是最安全的。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所有消息传到他的耳里。
难得天雪，乐得休闲。
当然，这种形式上的算无遗策依然有缺点，那就是那些完全算不准的人。
比如萧鉴尘。
萧鉴尘看着秦仞，道：“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如何？”
秦仞兴奋道：“好！”
雪依然在下，车马不行，但是完全挡不住两个年轻人，反倒霍砺行担心萧鉴尘的伤，想要强行留人。
萧鉴尘却是正色道：“这雪来得突然，未必能持久，百里之外都未必有雪。即使暴雪覆盖超过百里，冒雪走个几十里，到了官道，自有除冰之人。那时候换了车马，昼夜驰行就好。”
萧鉴尘顿了一顿，继续道：“霍兄，解毒太过耗时，而且结果难测，与其在这边空等，不如我们先行一步，多少争到点主动权。”
秦仞也帮腔道：“霍大哥，我们两人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自小生长草原，比这还大的雪暴见得多了，倒是你孤身一人，穆紫铘他们又不怀好意，我更担心你这边呢。”
霍砺行一笑，道：“不要紧，师父的四方巡使金令在我手里，察部也有人罩着我，他们也不敢为所欲为的。毕竟四方巡使代巡四方，圣峰内部若真有人犯下恶行，四方巡使可以当场格杀的。”
秦仞道：“霍大哥，你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了，昨晚萧二再晚来半刻，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了。”
霍砺行一笑，拉住秦仞的手，像嘱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仔细道：“秦兄弟，什么时候该动手，什么时候该收手，萧大哥其实很懂的。中原武林关系复杂，我又不能时时陪着你，你多看着些萧大哥，学学他的处事作风。”
秦仞和萧鉴尘互怼习惯了，闻言本想反驳，可是霍砺行一片赤诚，秦仞心中颇有几分触动，重重点了点头，道：“我知了，你自己也要小心。”
两人依依惜别，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一旁的萧鉴尘愕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数日相处，霍砺行就折服了秦仞的。
“服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萧鉴尘在心头哀叹一声，无语对天。
“小黑，带你走，你就得安分一点，不能再叽叽喳喳了。”房间内，那面容平凡的男子露出淡淡微笑，手指轻轻抚摸着八哥儿，轻轻给它套上一只嘴套。
“我一直以为你的主人，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而且是个很特立独行的魔头。可是，公输楼他的作为，让我有点怀疑我看人的眼光了。自始至终，我没见他使出最厉害的杀招。莫非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还有，他放走了你，真是奇怪的事啊。我记得他这人，自己的东西是从来不许别人碰的。弄丢了的纸笔，找回来了就毁掉撕掉，自己不要，也绝不给别人。不过那些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世易时移，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吧。”
“小黑，想不到你还记得我，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家，你会有一位温柔的新主人的，从此受到好好照顾，怡养天年。”他叹了口气，道：“真奇怪我居然只能养一只鸟，来念旧一个人。”
八哥儿不停地晃着脑袋，伸出鸟爪想把嘴套扒下来。男子温柔地注视着它，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叹了口气，将它放进了袖中，再披上厚厚的斗篷。
八年前，平季子漠视生命的个性已经初露端倪，同学之人都有遭其毒手的，不过对他却一直很客气，还时不时偷了平潇潇的毒药拿过来和他一起研究。那时候，平季子就养着这只八哥儿。
长生教的每个人，给他的定义都是“有用”。平季子不同，平季子对他的定义似乎是“称得起我的人”。所以，他对平季子并无恶感，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惺惺相惜。
但是对浪峙峰，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因为雪停的这一日，新传来消息，“鸳鸯阵”西门挥云被杀，鸳鸯双刀也被先验后毁，却没有被魔教带走。
这世上使刀的名家，又少了一个。
这男子温柔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峻，杀气浮了上来。在浪峙峰怀疑到段叔叔头上之前，他必须做个了断。
暴雪三日，他的人也被困了三日。但是他缜密的心思，却并未为风雪所困。这几日他推算各方进度，料定无虞，心境自是太平。
多次复盘之后，他已经定了下一步计划。随后，似乎有意，又或者无意，他静心起了一卦。
天山遁卦。令人踌躇。
天玄山庄虽然是人间仙境，其实也有着凡间的种种难处，比如风雪一到，入山之路可能会被整个地封掉，一年中断断续续长达一两个月的时间，既不能进，也不能出，全靠存粮过日，那时候美食美酒，乃至新鲜的蔬菜，也就可望不可求了。
所有的难处与无奈，庄客甚至门人都不甚清楚。而庄主，既清楚，又无奈。
天玄山庄的使命，就是揭开一个惊天阴谋，然后随之覆灭。多年前，山庄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预言。
所以能尽情欢乐的时候，他就会允许门人也好、客人也好，尽情欢乐。
至于他自己，能约束自己的地方，就肯定能约束住。
比如他明明猜得出秦仞、萧鉴尘的下一步动向，却宁可让他们扑空、遇险，却不会出声。
江流刚解冻，上流已有顺流而下的破冰船，率领封氏商船队南下。船队旗帜鲜赫，气势庞大。
封氏结交朝中实权人物，商船向来无人敢拦。
这男子拿出一枚金牌，登上了一艘商船。掌权多年，他有着许多真的或者假的信物，凭着这些信物，走到任何地方，武林或者非武林的势力，都会给他薄面。
他立在船头上，看着天玄山庄的方向，心中有了一丝感叹。
君将向北，我意往南，若得再会，必属天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