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阳县文教委要接待一位父母官,县长付子强。
说是要率团来验收他们的教育新战略基地,县里对他们的这项教育工程非常重视。
这次县长大驾亲临就是一个最好的肯定。
一直在文教委当主任的何松接到政府办的通知后就加班加点准备了好几天,从方案到资料再到预定目标都做了仔细详尽的准备。
付子强一行刚坐到小会议室里,何松就安排把这几天准备的资料都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了椭圆形办公桌上。
付子强坐定后先问了一下冯阳县教委下属机构全县教职员工的状况,接着又谈了一些如何加强对教师队伍的建设的一些建议。
付子强又说:“今天过来呢,我主要有两项内容,其一就是要对咱们的领导班子进行一下了解,或者也可以叫做年度考察。其二就是要具体看看咱们建造的教育基地进展如何,这既是吕县长在时树立的长远规划,更是我们这一届政府继续推进的战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树人就要先树师。教师的素质和敬业精神的优劣直接决定着战略的实施,如果教委班子夯不实就会疏淡了对教师队伍的建设,这就如上台阶,没有坚实的第一个台阶就上不去第二层,没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即使盖起高楼大厦也是空中楼阁,有可能轰然倒塌在顷刻之间。县委政府还是对教委的班子寄予厚望的,同时也是严格把关要求的。”接着他喝了一口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扭脸问何松:“何主任,今天的会议,你们班子里的人都到齐了吧?”
何松警觉地用眼光扫视了一圈,扭头和身边的一个副主任低语了两句,然后看着付子强说:“我们的一个纪检组长徐艳丽刚才有事请了假,其余的人都基本到齐了。”
付子强不动声色地对何松说:“何主任你知道今天是什么会议吗?”
何松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露出一种惊慌的表情:“知道,付县长,基地材料验收会。”
“徐艳丽请了多长时间的假?”付子强似乎对他的回答没有细加计较,而是转了一个口气问。
“她说今天上午有事,下午就会上班。”何松赶紧回答说。
“那怎么能行,纪检监察是党对各级机关的主要抓手,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组织,每一个共产党员都不能脱离纪检的督导和监察,这么大的验收工程纪检部门不应该详尽地向县政府汇报点情况吗?说实话,我这次来还主要就是想听听一把手的正面说法,听听纪检干部客观而全面的反映,今天却正好缺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何主任,你觉得这样的验收有价值吗?”
“付县长,艳丽说有急事,我也考虑得不够周到,我现在就给艳丽打个电话让她尽快赶回来。”何松忙解释说。
付子强也不接他的话,而是对他身边随从的几个人指着桌上的一堆资料说:“时间有限,你们认真的验收,我正好抽出时间和他们几个班子成员见见面谈谈话。”
几个随从一听都点头哈腰地连声答应。
付子强坐在何松的办公室里。
按照他的要求,每个班子成员都要分别进行面谈,这种阵仗以前一般在文教委领导调换的时候才会有。
有的人不免妄议猜测起来,是不是何松要被调走?是不是一把手要有变动了?或者,县长在会上提到了徐艳丽,是不是徐艳丽要有变动?
更有甚着就像一切已早有预料一样得以为是:“那是自然,人家男人是谁,是县委副书记!升个副主任或直接扶正也都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调到更好的去处也是大有可能。”
不管大家私下如何议论,在表面上还要装成俨然君子模样,等待着付县长的点名邀请。
谈话从九点一直继续到十一点。
谈话的人都像走马灯似地一个个走进何主任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又都从那里一个个走出来。
在他们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波动。
县长大人的谈话内容都是有关教育质量和教育管理方面的事情,几乎与人事挂不上边。
整个谈话过程连一句何松都没提,徐艳丽的话题更是无有,这让他们都觉得很不了解也很纳闷。
既然与人事没有关系又何必进行这虚费时间的挨个谈话闲扯。
真不知这个县长是怎么想的。
徐艳丽姗姗来迟。
今天县长的光临指导她并不是不知道,而是比别人都重视。
她所重视的并不是教委的什么教育工程,也不是什么县长大人,而是今天来的县长不是别人,是付子强!
一个当年弃她而去的公子哥!
付子强那次对他的抛弃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给她的身心造成的伤痕今生今世都难以弥合。
一个芳华少女,一个妙龄青春,一个正在开放的花蕾,被一次无形的冰雹打的遍体鳞伤,摔得支离破碎,那时的他死的念头都有过。
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个光芒四射的好女孩一下子承受了六月寒雪。
她整天以泪洗面,自伤自舔,放弃了复读高考,主动提出让白振民把他安排在一个偏僻的乡下农村教书,每天接触的是一群单纯可爱的小孩子们。
尽管在武家岩那个安静的地方没有得到彻底的疗养康复,毕竟还是得到了不少好处。
在那里让她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在那里给予了他冷静思考的氛围,在那里他遇到了憨厚质朴的人情。
随后白振民给她安排出外县进修的机会更是使她受益匪浅,从而她放弃了原来少女的虚幻梦想,从心里爱上了教育这一行。
他梦想着走进上层社会的欲望却从未得到遏制,在武家岩她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武学兵,可惜的是武学兵与她所追求的形象无法叠合在一起。
再后来,她又遇到过几个拜倒在他石榴裙下的男人,又可惜还是没有一个能圆成她梦的对象。
后来郑小立出现了,尽管个子也不过一米七几,但他当过兵,有气质有自信,说话之中能透出一股贵族气息,有着一个在县里说来很不错的家庭,又有一个体面的工商局办公室主任的工作。
她的芳心被他摘了去,他们开始了正式的浪漫的热恋,再后来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随着郑小立的步步荣升事业有成,随着她自己的工作和光彩也在逐渐被这个充满世俗的社会所承认所赏识,她的心里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和幸福。
他们接着有了一个天生美丽的小宝宝,她感到她的人生在光芒四射五彩斑斓。
但在一个偶然的时候一个名字传入了她的耳鼓。
付子强!他要回来了,他要来冯阳县当正县长!
她讨厌这个名字,更讨厌这个人,就像一件沾满血污的陈年旧袄又要披在她的身上,一股血腥味带着糜烂的臭味席卷着她的神经,让她不能镇静若闲。
而且向她发布这个消息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丈夫郑小立!
以前在未结婚的时候她就和他说过他。
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没有什么值得去隐讳的,那是一段痛苦是一段灰色的记忆。
但是,他还是和她又提到了他。
她当时内心就像狂扫着龙卷风,她的表面却装得异常平静,就像无所谓也像与她无关的样子。
今天这位县长大人要大驾光临,她的刻意躲避也在情理之中。
她虽不能断定付子强此次是因公还是因她而来,但有一点可以想到付子强有意在她的面前显示高贵和权威。
他是一县之长是人上之人,所有人见到他都应该向他俯首,向他膜拜,向他唯命是从。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她的请假,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不让她犹恐避之不及。
她请了假。
让她心烦意乱的是何松竟然又打来了电话,而且说县长特意点名让她这个纪检组长到场汇报。
她当时候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她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
但是她没有,她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平衡了自己的情绪。
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婆婆的。
付子强当年拂袖而去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徐艳丽今天有什么短处不敢露面!
县长又怎么样,我男人的社会地位也不比你低多少,大小也是县委副书记。
她站在家中的镜子前精心地搽抹了足足有半多小时,直到反复看了几遍对自己的容颜打扮满意才向单位走去,按说她骑上车子会快一些,但她没有。
她的心里或多或少有点不稳,她想徒步前往走走路,让心情稳定下来。
路上的行人忍不住回过头来向她张望。
随风舞动的长发,酒红色的大遮阳镜,飘逸修身的乳白色风衣,淡黄色的高跟鞋,加上她自信十足的气质,从来就不乏回头率。
她刚一到场就有何松等人早早地等候在办公大楼的走廊里,就像中秋的夜晚望见了出云的月亮,说不出的一种惊喜。
特别是何松,首先迎上来。
脸上的焦急还没有完全散去:“艳丽,都两个小时了,你怎么才来!我们都谈完了,付县长正在里面等你汇报哪!你快点进去吧。”
徐艳丽反而站定了身不紧不慢故意问:“你不是说县长要来吗?怎么来了个副县长?”
“哎吆,是姓付,单人旁付,不是正副的副,你快进去吧,不要让县长等得不耐烦了。”何松赶紧解释说,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徐艳丽听了还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何主任,真的需要我进去吗?我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要说错了话——”
“哎吆,你就不要啰嗦了,赶紧进去吧,有啥说啥嘛,大家不都一样没准备吗?都没有说错什么。去去去。”何松轻轻地用手推着徐艳丽的肩膀。
徐艳丽很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门,听见付子强在里面应了一,才慢慢地推开门,靠着门边的一个椅子坐下来。
只见付子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把留着门缝的门推严,接着又走回到办公桌后面。
这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付子强坐下后开始了谈话:“艳丽,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徐艳丽透过酒红色的镜面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又很生疏的脸。
毕竟一去二十几年,当年的那个他已然脱胎换骨,留在她记忆里的形象,成了永远不能复原的模糊的影子。
“您不是刚来的副县长吗?”付艳丽故意说。
“艳丽,你把你那眼镜摘下来再看看。”付子强一脸微笑。
徐艳丽一直没有摘掉眼镜就是不想让他捕捉到她的任何不能自控的眼神。
但付子强的那个微笑,包括笑的时候露出的两颗白色的大门牙都无不让她感到熟悉。
尽管他的脸上没有了以前故意留着的八字胡,那声音那口气就像一首熟悉而遥远的音乐,让她的心弦受到不可抑制的弹拨,尽管是苦涩的,尽管听上去勾人心酸。
“艳丽,你能把眼镜摘下来吗?”他的声音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命令。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命令,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让别人对他的话百分之百的重视百分之百的遵从。
尽管他的眼神是期待的,尽管他的表情是和气的,尽管他的口气是温柔的。
“您不是要谈话吗?有必要摘掉眼镜吗?”徐艳丽的声音不高听上去却很倔强。
“我是子强啊,付子强,你的强哥!”付子强的脸上堆满了笑,口气异常亲切。
徐艳丽仍然没有要摘下眼镜的意思。
心中微微未免一震,很快就恢复过来:“我还真没有看出来。”她撕了撕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几年没见倒是应刮目相看了。”
“不,艳丽,我仍然还是你的强哥,我这些年经常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起在校园的操场跑步你气喘吁吁追不上来的样子,我停下来扶着你的胳膊继续跑。还有当晚自习后人走楼空我们偷空依偎在一起,还有,我们趁班主任老师不在悄悄溜出来去礼堂里看京剧看电影,又一次——”
“县长大人今天叫我来就是谈这些的吗?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对不起,强哥,我要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家里正等着我呢。”付子强的话被徐艳丽打断,她托了一下沙发扶手就要站起来。
“徐艳丽!我知道你的丈夫就是郑小立副书记,我也知道你现在是文教委的纪检组长,说句掏心肝的话,我从心里祝福你,祝福你们全家。”看上去付子强的话出自肺腑。
“谢谢了,付县长。也许,我今非常幸福,您不会出乎意料吧?不会超出您的想象吧?也许,让您失望了。”徐艳丽虽然依然带着勉强的笑,但可以听出来她心中难消当年之怨气。
付子强收起了刚才的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歉意和悲凉:“艳丽,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徐艳丽扬起头来,尽管隔着镜片看不出她的眼神,但口气中却还是异常冷漠:“你不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晚了吗?现在这样说有必要吗?”
付子强似乎不在乎徐艳丽的态度,而是继续说:“我父亲带我们走得急,正逢我爷爷在北京医院住院,我来不及和你告辞,我想以后还有机会回来见你,因为,因为,那时候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听上去付子强是动了真情,喉咙有些哽塞,“后来,等我爸安顿好工作调到省里,我也安排了工作,在一家工厂办公室上班,肩负着上千号人的签到查岗和数不清的杂事,所以——”
“其实,你来不来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走。”徐艳丽知道这话说得有多么违心和虚伪,她在紧紧捂着自己的伤口,她不愿把伤疤让付子强读出来,她不愿让自己痛苦在付子强的面前显露出来。
“但是,艳丽,我在心里还一直想着你,老天爷差强人意让我随后成了家,又在父亲的奔走下工作渐渐走向了正途,在社会朋友弟兄的帮助下终于走到了现在。艳丽,我的心里一直有愧于你呀,我今生今世不知如何报答你曾经的一片情。”
徐艳丽还想说两句固傲的话,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一股隐隐回暖的热血逐渐从心里串上大脑,不由地让她对他产生了微妙的恻隐之情。
“艳丽。”看上去他还有很多话要说,“我知道,我的不告而别会怎样地愧对于你,会怎样地对你形成不敢想象的伤害,我更知道我们将会从此走上两条不能重复的路。艳丽,我没有福分得到你的人,更没有福气得到你的爱,但我这一生永远不能不念着你梦着你,我的心里永远留足一块无人敢问津的位置,即使它已经荒芜。这个位置会陪我到终老。——艳丽,我的谈话完了,谢谢你能一直这样听着我的唠叨。艳丽,谢谢你!”
说完,付子强慢慢地抬起眼来。
徐艳丽已经慢慢地从脸上把眼镜摘下来,脸庞上挂着泪,眼光低垂看着她的脚尖。
继而,缓缓地抬起头来。
突然,她的眼光与付子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一瞬间,她感觉到一股无法抵御的电流传进了大脑。
他那个表情那个眼神,那样亲切,那样忧伤,那样苍凉,那样熟悉,让她感到倏尔的不自在。
她无力地回避开强装镇静地:“你没有欠我什么,不用太客气,我们都好自为之吧。付——”她本意是叫一声付子强,但,不知何故没有叫出来,停了一下:“子强,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她今年就要升初中了。”
“哦。”付子强恋恋不舍地应了一声。
门被拉开,徐艳丽又重新戴上眼镜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