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的雪往往下不长久,银装素裹的美景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第二天的时候便放了晴,原本的积雪化了一地,整个院子都带着潮潮的气息。唯有角落里还有一些残雪,脆弱地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宁采薇把段山带回来给她的那只小兔子称作“雪团”。今早打开门的时候我很惊讶,这小家伙居然一点儿也不怕冷,独自一个在院子蹦来蹦去,远远望过去当真像是一个跃动的雪球。钱伯当时也站在我的旁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忍俊不禁。
我却提不起精神,关于离剑南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三天三夜地犹豫不决。
鬼驿的消息说他躲在城西的破庙里,他们也不知道离剑南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那儿的,更不知道离剑南又会在那儿待上多久。我明白我犹豫的每一分钟都可能会与他以及背后那份巨额的悬赏失之交臂,可是“除掉离剑南”对于我来说很难,难到我想喝点儿酒。
单亦愁给了我一点儿线索,也就是那个姓昝的屠夫。到现在我还没有去见过他,直觉告诉我我不应该见到这个人。单亦愁说出他的时候语气听起来有些陌生,让我想到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当时我瘫在烂泥里,虚弱到眼睛都险些睁不开,而他孑然坐于马背,看我的眼神居高临下,瞳底深邃又一尘不染。
突然一阵风过,我哆嗦着回过神。“雪团”从门前蹦到了檐下,又从檐下蹦回门前,乐此不疲。
“宁采薇呢?”四顾无人,我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在后院的厢房里。”钱伯回答道,“段山下葬后到现在,她都没有从房间里面出来过。”
“那‘雪团’怎么在院子里?”
“可能,是赛雪放出来让小家伙透透风的吧。”钱伯说。
时间过得很快,宁采薇住到黄泉来也已经快半年了。不过这半年里我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过。她见着我的时候总是闪躲着,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妖魔鬼怪。
段山带着她才来这儿不久的某一天,我从集市上带回来几颗糖果给她。结果她刚一看到就“哇”地一下哭了起来,跑到了院子里的段山身后躲着。经营起“黄泉”后我很少这样主动地向人示好,她却丝毫不卖我面子地哭喊着跑开。我有些生气,手中的扇子都攥出了响声。
段山被吓了一跳,急匆匆放下手中的刀,跑到我面前赔礼道歉。宁采薇也被他带了过来,段山花了老大的功夫才把小女孩儿的头按低了下去。我举起手,想扇小女孩儿一巴掌。段山看了出来,连忙跑到小女孩儿前面挡着。我挑了挑眉。
“说清楚原因我可以不打她。”我说。
段山咬了咬牙,半天才回答了一句。
“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先生吓着了她。”
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我很吃惊,因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都快要忘记了。段山这一提醒,我才勉强又听到了一点儿那个雨天里女孩儿弱弱的哭声。
我举着的手有些迟疑,最后我扇了段山一巴掌。我说过我不会武功,这力道当然伤不了段山这个练家子,可是我必须打到他残存的尊严上面去。
“我们不是普通的中间人和刀客的关系,而是主仆!”我盯着段山低垂的头,语气中丝毫不带客气的成分,“给她的东西她就好好给我心怀感激地拿着,不要这么不识好歹!我希望你尽快教会她这一点。”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段山颇为讽刺的道谢声。
“混蛋!你不得好死!”
小小的声音带着千钧的怒意,万马般踏入了我的耳中。我在原地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小女孩儿噙着眼泪瞪着我,原本粉嫩的脸蛋憋得通红。她张看开了双臂挡在了段山的身前,仿佛段山反而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那个时候的神情一定和宁采薇现在很相似,即使当年我是在那个女人的身后很远我也可以肯定这一点。可让我回忆起这些东西是不可饶恕的,所以我想让她死。
于此同时我从宁采薇的眼中也看到了杀意,那份明明没有任何威胁的杀意居然让我有些发憷。
“钱伯!”我举起右手竖起两指,这是一个让段山都害怕的信号。我向钱伯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钱伯便会举起他藏在袖中的短弩,那种短弩的威力十分可怕,段山亲眼见过它将一寸的铁板穿了个窟窿。
而现在弩箭对准着宁采薇。
段山即使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也很难护得小女孩儿的周全。他的身体毕竟没有铁板结实,所以他又跪下了,恳求的样子一如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理睬他,弩箭的威胁让他老老实实地被几个下人压制到一旁,留我和宁采薇两人在廊下对峙。
段山被押开的时候宁采薇也被两个汉子按住了。小女孩儿不停地挣扎,她有些害怕,不过我很难断定她究竟有没有为刚才的行动后悔。
我走到她的面前,左手死死地掐住她的下颌,让她抬头看着我。
“再骂一句。”我淡淡地说。
“腌臜!”她说得很清楚,纵然我手掐得很深。
我将她的下颌松开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是响亮,震得我的手都有些发麻。
“混蛋!”小女孩儿左脸肿了起来,可是她仍然说着那些令人生厌的话。
于是我又给了她一耳光,我下手很重,力道和刚才扇在段山脸上的差不多。
“混蛋!”宁采薇倔强地偏过头。
“啪!”她的嘴角渗出血丝,相反的是她的眼泪已经无影无踪,赤裸地留下狰狞的眼神。
“混!蛋!”她昂着头,寸步不让。
我冷笑了一声,右手微微扬起。我并不在乎宁采薇的生死,等我手挥下,钱伯的短弩就会应声而出,他的手法很精妙,十里之外可以准确地刺穿头颅。我也不怕宁采薇死了段山失控,这里是我的地盘,他段山通天彻地也奈何不了我。
“不怕死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清澈的眼神让我恶心。
“先生!”远处传来了段山的呼喊,我瞥了他一眼,此时的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着。我毫不怀疑只要我手挥下,他就会震开身边押着他的下人向我冲来。这也是很可笑的地方,他的眼中居然还保留着一丝恳求,天真地想要感动我的良知。
我少有的良知刚才都被拒绝了,现在的我只剩下了恶贯满盈。
于是我挥下手,不屑地笑出了声。
我一脚踢开宁采薇的房门,映入眼底的景象可谓萧条。
房间仅有的一扇窗户用帘子掩着,使得整个屋子显得昏昏沉沉。床上很乱,段山的包裹和衣服七零八落地铺散着,像是被谁翻动过。好在那些衣服还算干净,不至于产生些令人作呕的味道。可是房间里的积尘已经很重了,门开启时带起的尘土都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我皱着眉头咳嗽了几声,用手在鼻前挥来挥去。
宁采薇躲在床的另一侧,一个矮柜的旁边。她蜷缩在那儿,抱着双腿,头埋得很深,一动不动。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僵住了,直到她再将自己抱得紧了一些。那时候她头埋得更厉害,几乎伤到脖子。
我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了宁采薇的对面,也不管上面多脏,就那么坐了上去,翘着二郎腿抄着手,看着笑话。可这个笑话不好笑,反而使得我的脸色冷冰冰的,我突然懂了初见单老头时他的那副神情,此刻我的脸上应该也能看见。
那天我抢了另外一个小乞丐的馒头,那个馒头一点儿都不好,芯子里都发着霉。可就是这样,那个乞丐还是找了几个伙伴把我给打了一顿。那时的我还带着从前家里面些微少爷的性子,根本没有哪个乞丐会给我好脸色看,所以也不可能有谁会来帮我。旁边的路人很喜欢看这样的热闹,不时还会叫上几声好。最后我被打得气喘吁吁,被扔到了泥地里,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见到了单亦愁。
他注视了我很久,说:
“想报仇么?”
我也这么问宁采薇。
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有些麻木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无神,脸颊比起以往更加消瘦了些,怕是几天都没有好好吃点儿东西了。我们就这么对望着,她面无表情,我的眼底也波澜不惊。
来之前钱伯给我说,宁采薇的脑子可能已经坏掉了。且不说段山的去世给她带来的刺激,其实她的神经来的时候就很脆弱。因为当年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父母的死亡。
陈释杀宁冬那天,宁采薇在房里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她推开门好奇地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宁冬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母亲看到她从里屋出来了尖叫着过去抱住了她,而就在下一刻,陈释的短匕就刺入了她母亲的后脊。宁采薇愣在原地,那个时候她木讷得甚至忘了害怕,直到陈释满是鲜血的手拍了拍她的脸,她才猛地一下晕了过去。陈释没有杀她,他是不是还觉得这个小女孩儿很可笑也未可知。
这些都是钱伯从段山那里听来又转告给我的,他和段山意外地谈得来。我觉得段山死的时候钱伯也一定感到惋惜,只不过他未曾在我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告诉我说,段山曾答应宁采薇要一直在一起,可现在食言了,宁采薇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可悲。
可我不觉得,有那么一对男女和宁采薇的父母死于同一年,他们死的时候我也在场,凶手手中的鲜血也曾拍在过我的脸上,可我现在却活得好好的,甚至渐渐变得能够主宰别人的生死。我只比宁采薇大五岁,可我多次注视过她的眼睛。从她的眼底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种东西我常在镜子里看见。
我曾说过如果怜羽带走了她,她必然会成为一个乐伶。同样也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继续呆在我这儿,她迟早会成为一名刀手。
直觉告诉我,她会很出色。
半晌的对视之后,蜷缩的宁采薇向我伸出了手。她的掌心满是鲜血,密布着一道道划伤,顺着手臂向她的怀里仔细看去就能找到原因:她握着一把匕首,和一袋茶叶。即使光线很暗,也能发现她衣衫处的一团殷红。
“我不会帮你,自己站起来。”我冷眼说道,语气和当时的单亦愁一模一样。
宁采薇没有回应我,只是缩回了手。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看出她此刻是多么的虚弱。她的牙齿咬出了磕磕的响声,嘴角也溢出了一道血丝。浑身上下的关节好不容易才能够活动起来,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愤怒地喊着。我在一旁看着,内心多少有一些起伏,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水。
她站起来至少花了一炷香的功夫。站起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她还这么小,站直了也只比坐着的我高出那么一点儿。可她毕竟是真的站了起来,浑不似当初那个在泥地里面的我,用尽全力最后也只是跪得笔直。
“握好你手中的东西,至死也不要放下。”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还是那副缄默的神情,披散下来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女鬼。
身后房门的光线稍微暗了一些,宁采薇最后向着那边看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让她发自内心觉得安慰的东西,她的嘴角居然艰难地笑了一下。之后整个人的力气倏地一下消失,昏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赛雪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微风带起了她的衣角,手中端着的热气腾腾的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