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妈家是有自己孩子的。
一男一女。
男孩子是哥哥,那会儿已经上寄宿学校,一星期回来一次,有自己的卧室,平时不给人进去。
女孩子是妹妹,年级低,每日还是往家里住,往家里吃饭的。
沉檀没来之前,她也有自己的卧室。
里头也会放些家里的泡菜缸子,但终归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
沉檀来了,三姑妈就让女儿把床让一半出来,带沉檀一起睡。
三姑妈的女儿,沉檀得叫表姐。
不过都是喊姐姐,都住别人家了,什么表亲里亲,还分那么细做什么呢?
表姐当场就摆了脸色。
“你滚出去!脏死了你,又胖又丑,跟猪儿一样!我不得跟你睡的!”表姐把她往屋外推。
沉檀脚上的拖鞋是三姑妈找出来的旧拖鞋,不知从前是谁穿的,又肥又大,很不合脚。
三姑妈家没有这样小的女娃,也没合适的鞋,只能让她将就穿,等天气暖一点,三姑妈有闲工夫,再替沉檀勾一双。
不合脚的鞋,本就不便。
里头包着那块布也被穿烂了,沉檀的脚心能直接感受到泡沫做的底。
表姐一推,她脚底打滑,鞋背翻到底下,鞋底翻到上面。
她半只脚丫,能清晰踩到地上的灰尘,踩到那些凹凸不平的地面颗粒。
“不跟你睡跟哪个睡嘛?”三姑妈有些生气,平日女儿是很听话懂事的,怎么这会儿闹起脾气?
“啷个不跟哥睡呢?非要跟我睡一屋,这是我的房间,是我的床,我有权利不要她进来!”表姐不愿意跟这个小孩分享属于自己的地盘。
“她是女娃娃,囊个跟哥睡嘛……”三姑妈大着嗓门讲话成习惯,听在沉檀耳里,却觉得如雷震。
沉檀尴尬站在屋门口。
表姐守在屋内,她进不去。
三姑妈守在屋外,她退不得。
此时的她,就是个破坏人家家庭和谐的坏虫。
她处处寄生,如蚂蟥攀附人家,吸那样多的血,还犹自悲怜。
却不想人家何其无辜?
要为她的到来,承担那样多。
外祖父一家是,三姑妈一家更是。
表姐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
她是后出生的女儿,也是很招父母疼爱的。
可她知道,哥哥才是家里最重要的,父母的房子财产都是要留给哥哥的。
就好比那泡菜缸,明明哥哥的屋子都不怎么住,怎么不能挪到哥哥房间里去呢?
所以她最怕父母不公平。
最怕父母偏心。
她高声喊着:“你偏心!你专门带个女娃娃回来,来占我的房间,你囊个不带个男娃娃回来呢?”
三姑妈真动了气,把给沉檀拿的被子进去铺好,生气道:“你今天行也要行,不行,也得行!这房子是我跟老汉的,我们说给哪个住就给哪个住——”
她又转向沉檀:“滚滚,搞快点,进来睡!”
说完,三姑妈就转身回屋去了。
她用逃避的方式,避着自己女儿去面对。
沉檀还是用的吴老师取的名字。
她上不了户口,就没取本属于她的姓,也没有取属于她的名。
沉檀踩着地底,慢慢进去。
表姐猛地把她推出门外。
她再也不敢往里头走。
表姐又将三姑妈铺好的被子,像推她一样,往门口丢。
沉檀站在被子旁边,一动不动。
从那时起,她就懂得什么叫寄人篱下了。
她必须很乖很乖,必须很懂事,不麻烦任何人。
否则就会像这样,被赶出去,没有地方睡,没有饭吃,会无法活下去。
三姑妈最终还是向女儿妥协了。
第一夜,三姑父去儿子的房间睡。
三姑妈带着沉檀睡了一夜。
她蜷缩在暂时属于她的被窝里,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结茧长眠的虫。
那天夜里,沉檀听到三姑妈叹了好久好久的气。
听到她翻来覆去,好像背上生疮一样睡不着觉。
这样一直到表哥寒假补完课回家。
三姑父不能总睡儿子的卧室。
三姑妈开始做表姐的思想工作。
“她是妹妹的嘛,又不是别个,你带她耍,带她睡觉不好咩?”三姑妈一边在厚厚的木砧板上切菜,一边对旁边写作业的表姐说话。
表姐假装写得很认真,没有理会。
“你不是想有个妹妹陪你嘛,你晚上怕黑,怕耗儿,有个妹妹在旁边睡,你就不得怕了噻……”三姑妈切的母抱儿菜,青青绿绿,吃起来口感绵软,有菜梗子的肉感,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好滋味,就是菜尖泛着的微苦,也是很好吃的苦。
“她不是我妹妹。”表姐带着气回了一句。
在本子上写得字,那些比划,仿佛都带着杀气。
那些横撇竖捺,都是个个带着盔甲杀敌的士兵,横着眉毛,竖着眼睛,撇捺都是刀剑,划开敌人的胸膛,直取心脏。
他们俩说话时,沉檀就在屋檐下百无聊赖蹲着。
她不太愿意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之内,去做那个多余的人。
“啷个不是你妹妹呢?”三姑妈停了刀,砧板上的菜切到一半,摇晃两下,还是翻了过去,露出里头空空的内里,三姑妈板着脸,带着疑惑问女儿,“她是我弟弟的妹娃儿,不是你妹妹啊?你不喊我妈了?你喊我妈,就要喊她妹妹!”
“她长囊个丑,头大眼睛小,又胖,头发剃得跟哥一样,就不是我妹妹!”表姐站起身来,梗着脖子,就是不承认沉檀是她的表妹。
三姑妈来了火,在家里找笤帚要打表姐。
表姐也不怕,抬头把眼睛瞪得老大,对着母亲道:“你打噻,你打死我,她也不是我妹妹,我不得要她跟我一起睡!”
三姑妈看着自己女儿,不知道她怎么就变得这样不懂事。
带着气,三姑妈打了表姐的小腿一下。
表姐小腿抽搐一下,似乎想躲,似乎想缩回,但她没有,还是那样站着,眼角有泪,她就使劲抬高头,不叫眼泪落下来。
只是水,都要往地处流的。
表姐不管如何抬,把眼睛都抬天上去了,可泪水还是往眼角滑下,止不住地流。
三姑妈哪里还狠的下心来打。
把笤帚往墙边上一丢,端起菜板回厨房切菜去了。
“噔噔噔——”
厨房里传来的刀砍砧板声,异常的响。
像鼓点敲在沉檀心上,叫她不知往哪里夺去。
表姐狠狠拍了下放着作业本的板凳,圆珠笔在本子上滑啊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像是心破碎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