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总有吃完的时候，甜，也有不甜的时候。
梦总是要醒的。
阿妹很快发现，自己被母亲丢下了。
她怎么等，也等不到母亲回来。
一开始，三姑妈还骗她，说母亲只是出去有事，很快就会回来。
可阿妹不信，她隔几分钟就要跑出去，一直跑到母亲消失的路上。
她记得母亲是在这个地方就不见了的，如果要回来，那肯定会从这个地方回来。
三姑妈怕她走丢，或是给人贩子拐了去，每次阿妹出去，三姑妈都要跟着出去。
多搞几次，三姑妈不耐烦了，直接告诉她：“你妈不得回来了，她不要你了，你以后就是我们屋头的人了，你妈有弟弟了，还要你干啥子呢……”
三姑妈心想，这两个孩子总要接受这个现实的，与其后面慢慢磨合，不如一开始就绝了她们念头，叫她们安心在这里住下来。
但她没料到，第一次离开妈妈身边的孩子，对妈妈的渴望是有多么的强烈。
三姑妈话还没讲完，阿妹便嚎着嗓子哭起来。
是真的哭，小小的脸，本来生得很讨喜，一哭，就红红的，皱皱巴巴，五官挤到一块儿，能看出她哭得有多用力。
三姑妈开始还跟她讲道理，毕竟两岁的孩子，没了爹妈在身边，谁见了不心疼呢？
可阿妹只管哭，哭着喊着，要找妈妈。
三姑妈也就随她去了。
人总要面对现实才是。
沉檀就适应得很好。
这里的人看她的目光再是不如何好，也总归比祖父要好些。
她在这里仍是个外人，但最起码，不会遭到恶意对待。
晚饭很丰盛。
三姑妈家的伙食本就不差，为了照顾两个小女娃，更是拿出了平日舍不得吃的红薯粉，裹了瘦肉，做肉羹汤吃。
沉檀很久没有吃到过这样热乎乎的、美味的饭食了。
尤其在祖父家，吃了许久的锅巴冷饭。
她觉得这里的日子还算不赖。
阿妹还是在哭。
一直没停歇。
也不吃饭，也不喝水，哑着嗓子喊妈妈。
沉檀端着饭碗去她旁边，用看不懂的眼神去瞧她。
沉檀不理解，有这样好吃的饭食，她怎么不吃呢？
妈妈就那样好吗？
妈妈能煮出这样好的吃食？
沉檀跟着那个女人住了月余时光，住过了新年，也没吃过她烧的一餐饭。
更别说饭里添肉，连菜都是咸菜！
整日不是吃玉米面，就是红薯南瓜。
哪有吃肉吃这热汤快活？
“你莫哭了，去吃饭，好吃。”沉檀自以为好心，劝了阿妹一句。
阿妹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沉檀，而后接着不管不顾地哭。
沉檀想不出来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怜悯？
是不解？
还是讨厌？
她吃完饭，阿妹还在哭。
沉檀跟着三姑妈一家人在檐下洗脚，她还是哭。
阿妹一直哭到呼吸困难，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在院坝的板凳上直抽搐。
这吓坏了三姑妈和三姑父。
她们连忙找人，给南关村那边有电话的人家去电话。
“不得了……”三姑妈是真被吓到了，她黄黑的额头大滴大滴汗淌下来，叫母亲快来，“小的离不得你，不好带，你不来，她要哭死了……”
天已经那么晚了，母亲怀孕不好走夜路，祖父也不同意。
“明天嘛，明天上午我来接她……”母亲觉得，或许过一晚上，沉檀阿妹就能接受了，哭得不那么厉害，渐渐都能接受的。
“不得行……”三姑妈觉得自己没把话说清楚，“娃儿不得行了，一直抽抽，哭得要背过气了，再哭下去，命都没得了……”
三姑妈打电话的时候，沉檀就站在阿妹旁边。
这个小孩子气上不来，红红的脸变得煞白了，还是哭着喊妈妈。
她越发不理解。
到底有多深的感情呢？
后来沉檀念书，读到很多次‘生离死别’这个词语。
每每读到，她总想起当年阿妹这一段。
她从来不曾同谁有过生离死别般的情绪。
许多离别，哪怕当时她痛不欲生，可都会过去。
她不曾离开哪个人，就活不下去。
不知是因为她总能适应下一个环境，所以身边人都不长久。
还是因为身边人都不长久，她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同人分开。
沉檀望着阿妹，久久没有言语。
母亲到底还是踏着夜色来了。
她不能真叫自己的亲骨肉送命。
她红着眼眶来，脖子上围着和眼睛一样通红的围巾。
阿妹见着母亲来，便抱着母亲，再也不肯撒手。
“幺儿哟……”母亲解下红围巾，给阿妹包起来，也抱她在怀里哄，那会儿的母亲，脸上带着既辛酸，又满足幸福的笑容。
沉檀怯怯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女人又来了，而后带走了阿妹。
她心无波澜。
她以为自己心无波澜。
直到很多年后，她和母亲多次在夜里发短信沟通，解释，吵闹，赌气，和解。
她不经意问出那一连串话语。
沉檀才知道，其实她很介意。
一直都很介意。
为什么我生下来就不被需要？
为什么都是女孩子，只有我不讨人喜欢？
为什么每一个孩子你都带在身边，多苦都带，只有我不带？
为什么那天明明送走两个孩子，你却只把我留在那里？
为什么家里那么多的活，你只会使唤我？
为什么她们叫凝露凝香，只有我叫沉檀？
她问着问着，就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被你们需要，我知道我不是你们要的那个孩子，知道你们没有多余的爱给我，所以我从来就不奢求你们的爱，从来都不奢求，你们能多看我一眼。
因为你们也不是我想要的父母。
如果有的选，我更愿意要个只生我一个，只疼我爱我的父母。
我知道你们不是我要的父母，所以我对你们从来没有期待。
可你们明明对我很失望，为什么还要不断期待。
期待施舍我滴水，我能涌泉相报。
期待只要关心我一点，我就能回以关心。
你们忙时顾不上我，闲下来就怨我不联系你们。
谁需要你迟来的关心呢？
爱我者万千，不缺你们分出来这四分之一。
母亲在深夜里哭得嗓音沙哑，哭得心痛如绞，她说：“你那时候不哭嘛……阿妹一直哭一直哭，我肯定带她回去啊……你要是哭，我也不得把你丢那里啊……你囊个不哭嘛……”
母亲这句‘为什么不哭’，直接将沉檀内心高筑的心房轰塌。
她拿冰雪浇筑出的城堡，裂痕无数。
原来是因为我不曾像阿妹那样哭泣吗？
为什么不哭呢？
沉檀回想当年，回想当初那个下午。
她被抛弃为什么不哭呢？
多年后的沉檀再来看当初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妹。
仿佛看到一个日头滚烫的中午，也有一个这样大的孩子，被她外祖父，将她丢在了姨娘家。
那个孩子，也是这样，哭得仿佛猪被杀掉一样，嚎得惊天动地。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后来呢？
阿妹等到了她的母亲。
那个孩子等到她外祖父了吗？
没有。
那个孩子不远万里找回家去，家里一如往常，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她的外祖父不曾说有多想她，不曾说有多担心她。
就连吴放龙，也没表现出丢了她，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你看。
不是她不哭。
是她很早很早就知道，哭也没用。
她一直以为，她只要懂事，只要努力，只要让别人挑不出我的错处，别人就能不抛弃我，不丢下她，就能像正常人家那样生活。
原来不是。
她哭，也是她错，她不哭，也是她错。
跟哭不哭没有关系。
是先后顺序的问题。
是一开始就错了的问题。
她在中间出生，注定得不到疼爱。
老大是第一个孩子，也有了自我意识，不肯在人家屋檐下低头。
老三是最小的孩子。
已经丢了老二，哪里舍得再把老三丢掉呢？
如果人生不能双全，那就先放弃，一开始就放弃那个吧。
沉檀记得在三姑妈家的第一个夜晚，是最难熬的。
那天的夜其实不冷。
但很能寒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