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去七天。
江湖已接近大变之时。
雪恨别几乎快变成了一个农民。他每天最长做的事就是早起拿着镰刀去割草,带上锄头去锄地,似乎全然忘了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雪恨别刚一打开门,便见阮浓香与李拔剑二人早已等候在此,神情严肃,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同他说。
雪恨别当然知晓二人心中所想,笑了笑,叹了一声,随即放下锄头,又转身去为二人倒了两杯白水。
“你们一定是想,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重练息花刀法,何以日日上山务农?”
阮浓香道:“你既然知道,不打算给我们一个解释?”
雪恨别笑道:“大多人幼时练功,是从父母家族之命,年少练功为了行侠仗义名满天下,中年之时根基已稳,逐渐懈怠,老来痴呆,从前光辉尽皆成历史。”
李拔剑挠头不解:“但这与雪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
雪恨别缓缓道:“当然有关系。每个人习武的目的不一样,我总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习武,为什么想再次拿起厌胜刀。”
阮浓香哼笑道:“当然是为了杀死闲颂诗,重振昔日雪恨别之雄风!”
雪恨别摸了摸下巴,故作思考状,若有所思道:“嗯……似乎的确是这样,不过一个人提刀若是为了仇恨,那么在他大仇得报之后呢?岂不是变得迷茫无措?”
李拔剑接道:“还可以当大侠,游四方!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雪恨别笑了笑,道:“这似乎是拔剑你的想法。那么,阮姑娘你呢?你又为何执剑?”
阮浓香道:“我想拿就拿,想放就放。我既然拿起剑,就是为了杀戮,若要我放,除非我死!”
雪恨别摇摇头,道:“不对。”
阮浓香皱眉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对?”
他看着阮浓香,久久不说话,忽然,自怀中掏出几沓写满字、画满图画的白纸,推到阮浓香面前,“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息花刀法,现在,送给你。”
阮浓香看着眼前的那叠纸,忽然愣住。她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雪恨别竟这么轻易地就将他一生绝学息花刀法交给了她。
如此轻而易举,如此不真实。
只听雪恨别缓缓道:“你执剑之初,是为了要变得强大,从而保护自己,但现在这愿望你已实现,所以,你开始迷茫,不知自己前路究竟该走向何方,于是,你只有继续往这条没有尽头的路走下去,你只有变得更强!”
阮浓香抬眼看着他,淡淡一笑,“你想错了吧,你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有过多少条人命,沾过多少血,凭什么说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拿起的剑?不觉得很荒谬吗,雪公子?”
雪恨别的话并没有说错,非但没有说错,且句句都戳中了阮浓香的心坎里。只是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她视作弱点的东西,是她的秘密,如此一个苛求自己完美的人,又怎会将这些东西说给别人听?
雪恨别见她如此,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息花刀法我现在已经交给你,倘若你能从中领悟到精髓,创出息花剑法,请务必让雪某见识见识!”
“你真的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
阮浓香始终觉得不可思议,语气里始终带着怀疑与困惑。雪恨别很早之前便告诉她息花刀法再不会重现江湖,这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为了这件东西,她宁肯自己跟着雪恨别受苦受累,东奔西跑。然而现在她一个字也没说,对方便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到面前,她实在不敢相信。
这是所有人,包括玄星楼主樊若在内都视若珍宝,视之为不可战胜的武学。而对于雪恨别而言似乎不过一件平常小物,唾手可得。
雪恨别道:“这不过就是一套刀法,也许威力大了点,但也不至于像传说中一样那么神奇。只是,我将此物赠与浓香,希望你……希望你……”
她看着雪恨别,问道:“希望我什么?”
雪恨别道:“希望你活得开心。”
他对她笑了笑,如春风拂过,如冬日暖阳,眼眸里似有微波荡漾,荡过阮浓香的心房。就在那一瞬,也许阮浓香真的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令她惊喜而又痛苦。
阳光透着纸窗照进,空气中的尘埃在这束阳光下飞舞着、荡漾着。
寒冬终会过去,黑暗也终会过去。
现在已是春天了。
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这个充满生机活力的季节!
雪恨别站起身,拿着锄头便要朝外走去,只听身后阮浓香一声大喊——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不会后悔的。
——绝对不会!
他带着笑脸推开门,哼着小曲儿悠闲走着。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生活也即将开始。
刚一推开门,他看见了闲颂诗。
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雪恨别的脑子忽然间变得十分混乱。
——究竟怎么了?
梨花落。
溪水流。
微风荡。
这的确是新的一天,但也许新的生活并不会开始。
他的痛苦依然会延续。
雪恨别已几乎不敢往下想了,他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女人和少年,他想要停止思考!只要停下,也许不愿接受的事实就永远不会被说出来。
但时间不允许他停下,时间并不允许任何人停下!
“雪恨别,雪大侠,雪兄,好久不见。”
闲颂诗带着微笑,笑中看去并无半点恶意,甚至有几分关怀。他也并非以高傲的胜者的姿态看着他,而是有礼有节,恭恭敬敬地在远处等候。
兄弟十人都到齐了。
此情此景,伴着旁边秀丽山水,实在是美丽极了。
阮浓香与李拔剑已走了出来,看见闲颂诗也甚是惊讶,只见李拔剑拿过佩剑便要冲上前去,雪恨别一手将他拦下,道:“你还来干什么?不,不对,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闲颂诗淡淡一笑,“这个问题的因果,雪兄不是已经想了很久了吗?还没有答案?”
雪恨别抬眼,丢下锄头,一步步朝他走近,抓住他的衣襟,死死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狠狠道:“我只是不想再猜了。”
说罢,他放开闲颂诗,有气无力道:“告诉我吧,我真的不想再猜了。”
闲颂诗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朝他一笑,便往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沉默让雪恨别害怕。
他后背已渗出冷汗,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天地颠倒,仿佛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来告诉你吧。”
这句话后,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说话的人是阮浓香。
她缓缓走来,拍了拍雪恨别的肩膀。
她笑着,她的笑还是那样美丽,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吸引人。
可是——
阮浓香走过去时,闲颂诗已为她搬了一张椅子,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盏茶。
她坐在檀木椅上,悠哉悠哉品着杯里上好的雪芽,待她品完,才将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倏忽,她一眨眼就变得双眸冷漠,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与轻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态看着眼前二人。
这眼神、姿态未免让雪恨别不寒而栗。不过一瞬之间,她就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她此刻就好像一个陌生人,明明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亲切的记忆,他们曾同生共死,是她在自己最黑暗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她就是他的女神,他的圣光!
然而……此时此刻,阮浓香正用最残忍决绝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演的。雪恨别又怎能接受?!怎能……
她冷冷说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
雪恨别不敢面对她,只低着头,小声问道:“闲颂诗冬至背叛我,也是你的计划?”
阮浓香给了闲颂诗一个眼神,他立刻走上前解释道:“那倒不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从我第一次认识你,慢慢地看着你的声名超过我,那时我便做下了这个决定!”
接着阮浓香道,“我从第一次救你就说过,我只要息花刀法。倘若你当时便将息花刀法交给我,也许我会让你死的很痛快,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雪恨别道:“那之后呢?你为我苦寻恢复武功的办法,也都是假的?”
阮浓香点点头,“那倒不是,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恢复当日巅峰,与我一战。”
雪恨别道:“从扬州一路到西南,也是你将我们的行踪告诉闲颂诗?包括林威远被收买、还有苦脱镇的那个杀手,都是你一手策划?”
阮浓香道:“不错,你以为林威远是你的兄弟,绝不会背叛你、出卖你,只可惜你错了。我收买林威远,便是要你日后孤立无援,没了众人的支援,你孤掌难鸣,纵然日后想做什么,也只有做梦了!”
雪恨别道:“那玄星六圣?还有苦脱镇?”
阮浓香道:“玄星六圣是我授意闲颂诗杀死他们的,闲颂诗曾是最了解你的人,自然对你的息花刀法也略知一二,但杀死六圣的并非息花刀法,是毒药,无色无味的毒药,然后才伪造息花刀法的伤口,以此来栽赃诬蔑你。至于苦脱镇么……”
她笑了笑,继续道:“那个死去的杀手名叫宋十七,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其实并没有死,我的那一剑,刚好避开了他的要害。在我们走之后,便有人立刻赶到救了他,接着将苦脱镇所有的人通通杀了,然后再将这一笔杀债又嫁祸到你的头上,目的就是要你失去所有人的支援。”
雪恨别听罢,脸上的肌肉已变得扭曲,似哭又笑,又是哭笑不得,然后他大笑、狂笑,笑得疯癫发狂。
眼眶的泪光模糊了视线,他抬起头,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半晌,他笑得再也笑不出来时,终于慢慢地,一字一句,带着恨意狠狠说道:“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恶毒的女人!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只听对面的女人用一种冰冷又轻挑的语气说道:“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原本我该等你恢复武功再告诉你真相的,但樊若楼主已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她看了一眼雪恨别,笑道:“三年之约。我给你三年,恢复你的武功,然后与我决一死战。”
雪恨别看着她的脸,已握紧拳头,厌胜刀好像随时要挥出,若非李拔剑拉着他,恐怕此刻他早已狂暴发疯。
他的双眼已布满红血丝,瞪大着恶狠狠盯着阮浓香,怒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阮浓香面无表情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骗你的人还少吗?”
雪恨别随即笑出了声。
是啊,骗他的人还少吗?
自己曾当做兄弟知己的闲颂诗,祝小云,当做女神的阮浓香……
他曾信任过那么多人,却无一例外都被他们或骗或背叛。
可是……这又怎能相提并论!是阮浓香一手将他拉出黑暗深渊,是她救赎了他,这一切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是她!如今又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虚幻,是浮云,他又怎能接受?
“你杀了我吧。”雪恨别绝望道。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战,所以我会让你活着,痛苦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