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剑楼已不能算作楼,更不似个门派,而是一片火海。
烈焰肆虐焚烧,连道畔一排数十株的乌柏树也被烧焦,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除了焚烧的“劈啪”声,四周便是一派平静。
神剑楼的名头虽大不如前,但也是江湖上极有影响的大派,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神剑楼的人都死绝了?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一人没死。
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如密雨敲窗,如战鼓擂鸣。
江颂扬中途换了两次马。一夜疾驰数百里,无论什么样的马也吃不消,人当然也吃不消。他看上去很是疲惫,但等他望见烈焰翻腾的神剑楼时,眼中也燃起一团火。
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具尸体,有神剑楼的,也有别人的,这些人胸前都绣着一个惨白的骷髅头。断肢残臂,兵刃丢弃一地,院中尸体更多,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花树下倒着一个身穿杏黄衣衫的中年美妇,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这女子便是当今的神剑楼主程小真。
江颂扬脑中一阵眩晕,又一片空白,扑在师父身上,放声大哭。程小真脸色惨白,伤口累累,鲜血将衣衫染透。他也不去触探师父的鼻息,便按上师父胸前的两处大穴,内劲鼓荡。
过得半晌,程小真悠悠醒转,见到江颂扬,强自一笑:“扬儿,你终于回来了,幸好……”
他知师父受伤极重,实难活命,心中如遭刀割,泪水夺眶而出,想到灭门大仇不可不报,强忍悲痛:“他们是些什么人?”
程小真摇摇头:“你不用问,一切都是……都是劫数……”一口气转不上来,不停咳嗽。她咳嗽一阵,本来脸色苍白,却又涨红双颊,宛似发了高烧。喘息略稳,脸上大现慈爱:“扬儿,你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要好好……”话没说完,脑袋一垂。
“师父!”江颂扬嘶声呼唤,唤不回逝去的生命。他将师父紧抱怀中,望出去的景物迷蒙一片。
远处的鲜花已经盛开,道畔的垂柳也已透出新绿,天地间弥漫着一股青草的味道,几只燕子穿过花丛,飞在树巅呢喃。这本是孕育生命的季节,为何还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悄然凋零?
鲜血染红大地,风中传来叹息。风也学会了叹息?风在为谁叹息?为人类的愚昧与无知?为人类的血腥与残忍?
叹息的风呼啸着掠过满地尸体,掠过青草花丛。有时,鲜花在地上盛放的时候,也许便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刻。
浓雾,遮住了方当升起的朝阳。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却丝毫没影响穿梭往来的行人。江颂扬一扭头便可望见街上的行人,他就坐在窗边,但他并未去看行人,而是望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算不上好看,常年练武的人,手掌难免留有老茧,又怎能好看?好看的是他手里的碗,雕着美丽图案的青花瓷碗,盛满了酒,烈酒。
烈酒通常都是劣酒,三文钱一碗的烧刀子。不管什么酒,对于一个嗜酒的人而言,岂非都是好酒?
他喝酒用的是碗,但他喝的酒却已不能用碗计量,桌上空了两个酒坛。
其实,他算不上真正嗜酒的人,他并不常饮酒。今天他却很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岂非便能忘记许多烦恼?
他已经醉了,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趴到桌底。他还在继续,很快有了麻烦。
很快是多快?
就在他喝完两坛烈酒抬起头时,便看见了桌前的人——不知何时,桌前站上了四个身躯魁梧的汉子,个个面目阴沉。
看情形,这四个大汉绝不像找他喝酒的,更不像找他聊天,但当先一个虬须大汉却准备跟他聊天,拱了拱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江颂扬?”言语很是无礼,但江颂扬早已醉了,虽还瞪着眼,眼光却已发直。无论谁喝下两坛烈酒,眼光通常就是这样子,他还会点头。
虬须大汉登时面露鄙夷:“我们少主请你去一趟!”也不待江颂扬作答,欺身一指戳出。
江颂扬醉得几欲跌倒,对袭来的手指视若无睹。来势本就不快,更没激起多少指风,或许他本就没察觉,立时瘫软一团。
很快,他被安置在一顶小轿中。
他不禁苦笑。他从未受人如此摆布过,也从未有人能如此摆布他。他此刻安然坐在轿中,只因他愿意,只想体验一下被摆布的滋味,更好奇于那个想见他的“少主”,但他并不想掀开轿帘看一看,“浑然不知”岂非更新奇?
人生不该总平淡得像条波澜不惊的溪水,有时偶尔来一点风浪与新奇岂非更有意义?
轿子突然停下,紧接着听闻一个少年人的声音说道:“人请到了?”
另一人傲然道:“当然。”听声音正是虬须大汉。他又道:“其实少主不需相请此人!依属下看,江湖上名头响的人多半是欺世盗名之徒!江颂扬已被属下点中穴道,要想自行走动,恐怕还得过半个时辰。”
那少主笑了。
虬须大汉皱眉:“少主不信?”
少主没说话,他已用不着说话。但闻一声长笑,轿帘挑起,江颂扬缓步走出。
虬须大汉瞪大了眼,眼中满是惊疑。
那少主道:“就凭你们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想请到名震江湖的江大侠,不知天高地厚!”随即一抱拳:“盛名之下无虚士,属下得罪之处,请多海涵。”
“好说。”江颂扬眼中毫无醉意,打量起眼前的少主,却是个唇红齿白的弱冠汉子,面皮白净,剑眉环睛,很是英俊,却也有些秀气,举止文静,倒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微微一笑:“便是阁下要见我?”
少主道:“江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屈驾赏光,小弟感激不尽!小弟姓谭,单名一个‘英’字。”
江颂扬自忖对方找上自己定有要事,欲静观其变。谭英侧身一伸手:“江兄请庄内叙话!”
“头前带路。”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座豪华的府邸,碧瓦飞甍,雕梁画柱。江颂扬跟在谭英身后,穿回廊,过假山,许久才到客厅。
他踏进客厅,便觉一道凌厉的气流迎面袭来,眨眼间迫及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