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止躲这一次。
那些干部,隔三差五就来,就跟打秋风似的,一阵一阵总来。
他们也不止来沉檀家。
村尾好几处超生不交罚款的,他们都会光顾。
每次光顾,那些人家里,总会传出妇女扯着嗓子哭嚎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个信号弹,沉檀母亲一听到,便要往外头躲。
苞谷地,冬水田,红薯地,没有她不曾躲过的地方。
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冬天越来越冷,她渐渐也很难躲过去了。
最后一次,是那些干部,逮不到她,便拿绳子,将沉檀祖母绑到村办事处去了。
说要祖母去坐牢。
儿子犯的错,母亲来受过。
既然儿子超生,不愿交罚款又不愿拿孩子,就叫祖母替儿子去坐牢。
祖母一生也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麻编的绳子,五花大绑。
沉檀祖母就像只螃蟹。
再也没有这样瘦小的螃蟹。
沉檀母亲没有办法,去把沉檀祖母接回来,保证,三天内凑齐钱,把罚款交上。
干部这才放人。
两个女人不知谁搀扶着谁,一起回了家。
一个肚子瘪瘪,一个肚子滚圆。
“三天,凑几万块钱?哪个去凑?你去啊?”沉檀祖父在院中坐着,板着脸发问。
“把娃儿送出去,躲个半年……”这是沉檀母亲,逼不得已想出的办法。
在丈夫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之间,她必须选择保护丈夫母亲。
老李家最讲究的,就是孝道。
沉檀父亲最爱说的,也是‘孝’这个字。
他认为,一个人别的可以不做到,但对父母,一定要孝顺。
所以沉檀母亲,不得不做出抉择。
被送出去的,当然是沉檀和阿妹。
没求别的人家。
求的是沉檀父亲最要好的三姐姐家,沉檀要喊做三姑妈。
三姑妈相较两个姐姐,年纪要更接近沉檀父亲,所以从小,她带沉檀父亲带得最多,因此,也最为亲近。
最亲近的弟弟,求到自己头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且三姑妈家的日子,不是那样难过。
家境相对于两个姐姐,要稍微好一点。
新做的水泥平房还是挺漂亮的。
当天,母亲就带着沉檀和阿妹,出发去三姑妈家。
没有阿姊在旁边,母亲空出手来牵沉檀。
这是沉檀第一次被母亲牵手。
她手僵得不敢动弹,走路都不知该看哪里。
从不出汗的手心,那天一直冒汗。
手滑得母亲几乎牵不住。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时而亲近她,为何又常常对她不做理会。
还年幼的她,不懂得大人也是要生存的。
她只是对这种忽远忽近的关系,觉得麻烦,感到畏惧。
她觉得母亲的关怀,很打扰她。
比起和母亲相处,和这些从来没见过的人相处,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只是这些人,总是不愿意叫她独处。
他们路过,总是会带着各色眼神,瞥一眼她。
她畏畏缩缩,不知自己该站在那片砖上。
三姑妈生得一张笑脸,右侧鼻翼有很大颗黑痣,自然卷的黑发扎到一处,露出高脑门来。
都说自然卷显发量多。
三姑妈大概是个例外。
她扎起来的卷发,只有一小撮。
常年辛苦劳作,叫她皮肤黄得发亮,沉檀的三姑父站在姑妈旁边,都要显得白些。
沉檀母亲同三姑妈说了许久的话。
他们时而面上带笑,时而带泪。
“三姐,那娃儿,就交给你们了……”沉檀母亲后面说了这句话,带着哭腔说的。
“要得……”三姑妈答应得很痛快,对着自己弟弟的女儿,她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不曾有半分嫌弃,“你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绝对不得把她们饿到起!”
“我只要那边安顿好了,我马上就来把她们接回去……”沉檀母亲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都是亲生的骨肉,哪里舍得放到人家家里去养?
便是人家好吃好喝招待,终归不如放在自己眼前来得安心。
所以哪怕三姑妈一再保证,肯定会好好对待两个女娃,沉檀母亲还是一遍遍说:“我肯定会把她们接回去的……我肯定会接……我安顿好了就来接……”
沉檀坐在三姑妈拿出的长条凳上,一面观察陌生环境,一面疑惑着。
她还不懂,为什么这个女人一直哭。
她只是觉得,好不容易稍微熟悉的环境,又换了。
总是和陌生的人在一个屋檐下,她不管是外在表现还是内里心境,都极为没有安全感。
阿妹坐在沉檀旁边,天真的以为,她们只是来走亲戚。
等母亲说完话,就会带她们回家。
虽然那个家跟在滨海城市的家不一样,但只要妈妈在的时候,那就是家。
“好了好了……”三姑妈劝沉檀母亲,“莫哭了,你肚子里头还有个娃娃,哭多了不好,你走嘛,没得事,我会帮你看好娃娃的……”
母亲最后看了眼沉檀。
沉檀触碰到她视线,忙缩了回去,把视线挪到别处。
好一阵子,沉檀又偷偷瞧女人,发现她还在看自己,便将头低着,看自己脚尖,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女人。
母亲又去看沉檀阿妹。
阿妹接触到母亲视线,便伸出小小嫩嫩的手,想要妈妈抱。
母亲不敢抱。
怕抱了,就再也舍不得放下孩子。
她擦了擦泪,转身往外走。
三姑妈屋前拿水泥糊了个院坝,旁边就是一大块自家的菜园。
菜园旁弯弯曲曲的小路,能连到大路上。
沉檀母亲就从那小路走。
也不过刚走到小路入口处。
阿妹便站起身来追母亲。
“妈妈……妈妈……抱……”阿妹还不知道母亲要走,她只是想跟母亲玩一玩。
母亲听到最疼爱的小女儿,发出熟悉的撒娇声,心如撕裂般疼,她只觉得自己生孩子时,也不曾有这样疼。
一手擦着泪,一手捂着嘴,母亲头都不敢回,开始往前跑。
看到母亲跑,阿妹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去追母亲,边追边哭:“妈妈……呜哇……妈妈呜……妈……”
母亲跑不动了。
她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
听着小女儿的哭声,她脚下虚浮,再往前走一步都是艰难。
三姑妈闻声出来,去抱沉檀阿妹。
三姑父则盯着沉檀,生怕沉檀也会同阿妹那样苦恼。
沉檀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冷眼瞧着阿妹不停的哭。
像个局外人。
她都还没搞懂什么叫妈妈,都还没明白这次的抛弃同上次有什么分别,哪里哭得出来?
后来三姑父回忆起沉檀这时的表情,便摇着头说:“这是头白眼狼,养不熟的……”
沉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白眼狼,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养熟。
因为从来没有人很长很长时间养过她,坚持不放弃地养她。
她总是很快被丢弃,被转送,去到一个又一个陌生幻境。
去到新环境,她连适应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去念着上一个环境里人的好?
三姑妈抱起阿妹,对着沉檀母亲大喊:“快点跑,莫回头!往前头跑……”
她也是母亲,见着这样场景,眼泪早落了下来。
阿妹一直在三姑妈怀里挣扎,对着姑妈拳打脚踢。
“妈妈……呜……我要妈妈……放开我……我要妈妈呜呜……”阿妹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有多痛,阿妹就有多痛。
她生来就不曾离开母亲身边,从来不懂离别之苦。
母亲到底还是回了头。
她真的走不动。
脚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
她去卖小零食的地方,给沉檀阿妹买了个棒棒糖。
回头哄着阿妹不哭,哄着她吃零食。
一直把阿妹哄得不哭了,她才抹着泪,悄悄走了。
阿妹注意力全在零食身上,她同以前的沉檀一样,沉迷于糖带来短暂的甜,带来短暂的快乐中。
哪怕她眼角的泪还未干。
三姑妈也震惊沉檀的无动于衷。
虽然她知道沉檀自小就不跟着母亲长大。
但她觉得,人人看了都落泪的场面,怎么沉檀就不哭呢?
没有人会不被感动。
除非不是人,是冷血动物。
沉檀其实也有满腔热血。
但她的血,同她冰凉的手脚一样,总是暖得很慢。
你若只是暖一下子,觉得暖不热,就走了。
那她以后,就更难暖热了。
此刻的沉檀,就像是小丑。
人人哭,人人笑,便想让她也跟着哭,跟着笑。
明明她在舞台的角落,同他们的戏剧毫无关系。
她不知笑点在哪里,也不知泪点在哪里。
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
人们一面觉得她省事,一面又觉得她冷漠无情。
是块暖不热的石头。
不是啊……
石头。
也能被暖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