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号黄昏，荣兵先是听到一辆马车驶进了客栈的小院，紧接着就是德少尖锐的叫喊声：“罗宾！列——队！”
荣兵猛地从床上跳下地，趿拉着鞋就冲下楼梯跑向大门，迎面就抱住了粉面含笑款款走进来的唐娜！
“姐！你咋才来啊？我都担心死了！”
唐娜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脸蛋，飞快地看了一眼走下楼梯的安妮，轻声说：“快放开，像什么话？”
“你是我姐！抱一下咋啦？你还当着我那么多兄弟的面亲我呢。”
唐娜又摸了摸荣兵的头，冲安妮无奈地笑笑：“这孩子啊，都被我惯坏了。”
众人都笑，安妮也咯咯地笑出了声，荣兵这才放开唐娜，大伙说说笑笑地朝楼上走去。
其实唐娜姐来得不能算晚。她那一组人要航行到“坦皮科”上岸，再乘马车去“圣路易斯波托西”。 处理完银矿转让的事情后，再折向墨西哥城，足足走了一个门框形的路线，实际路程可比荣兵这组要远多了。只是荣兵知道墨西哥这边太乱，一直担心她而已。
现在两组人马终于汇合，所有人都安然无恙，也该集中力量去做主线任务了。
10月24日上午，两辆马车驶到雨神山西北方，拐进一处峡谷之后，就没有可以行进的道路了。陈老下了车，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开始艰难地爬山。
雨神山上树高林密植被繁茂，遍地都是深及腰腹的藤草和灌木。山势陡峭，地面又坑洼不平，别说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连六个年轻人也颇感吃力。荣兵就不让陈老自己走了，由大伙轮流背着他，他只要给大伙指路就可以了。
三年前陈老还来过一次，那时他还不觉得如何吃力。三年过去，就连走一小段山路都坚持不住了。伏在荣兵背上的陈老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荣兵马上出言安慰道：“老先生，像您这个年龄，您这身体已经是非常棒的了！要是我啊，不到七十，说不定连平道都走不动了呢。”
陈老苦笑一声：“川月啊，谁人不老？谁人又不死呢？我所叹者，非为这具飘零天涯之衰朽残躯啊。”
“那您在感叹什么？”
陈老不答反问：“数日以来，每每谈及印第安人的种种惨状，川月愁眉深锁心事重重，所忧者何？”
荣兵也没回答，这次是轮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儿，陈老自言自语道：“雾谷帕帕瓦乃通神智者，此次相见，盼他或可解吾等心中之忧惑吧。”
荣兵笑笑没作声。接触这么多天下来，他对陈老可是真心敬佩！他敬佩的不只是老人的博学和睿智、还有他身在天涯万里之遥，却始终心忧故国命运的博大人格。可现在看来，就算再博学的人遇到困惑，也难免会向“萨满神秘主义”打场外求助电话吧？
“雾谷帕帕瓦”并不是名字，而是一个称呼。“雾谷”应该是他居住的地方，“帕帕瓦”是印第安语“长发人”的意思，在古印第安语中代表着大祭司。荣兵通过这些天来在书屋里看到的一些资料文献了解到，印第安大祭司那可是一种极为恐怖的存在啊！
据说传统的印第安大祭司所穿的法衣，是一种长及脚面近乎黑色的长袍，有些大祭司还戴着像“多明我会修士”那种兜帽。长发垂及腰部，有的甚至会长过膝弯！头发上涂满了干结的血痂，粘成一团都没法扯开。他们都留着长长的指甲，耳朵残缺吓人！那是被一小块一小块切下来祭神所致。他们满身都是“人牲祭祀”时沾染的血腥气，散发着硫磺发酵般的臭味！
想想这副尊容的“雾谷帕帕瓦”宛如幽灵一般朝自己飘过来……荣兵心里就会一阵抽抽！
听陈老说，他与“雾谷帕帕瓦”相识已经有很多年了。不过，这是两人之间一种极为秘密的交往。除了有一次酒后失言，对老朋友阿基诺说起过一句，连对义子都只字未提。因为他不能辜负帕帕瓦的信任。
陈老能够与“雾谷帕帕瓦”结识，也是出于一次机缘巧合。有天黄昏，老人正在小书屋里独坐，忽然走进一个印第安人。看他的穿着应该就是个普通山民，这样的人来书屋可挺奇怪的。更怪的是，这人竟然是个哑巴！他打了半天手势，又掏出一张字条递给老人。字条上的内容大致是说，这个哑巴的主人请书屋老板去他家中做客，说有些生意要谈。为了取得书屋老板的信任，他还让哑巴捎来了一件定金。
等哑巴从怀中掏出那件“定金”，陈老吃了一惊！还真是“定金”！那是一只低成色的小金狗，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快绝迹了。白人征服这片大陆之前，在印第安各部落里经常能够见到这样的东西。后来这些东西都被白人搜刮一空，1535年墨西哥铸币厂开办之后，这些蕴含着丰富的古玛雅文化信息的艺术品，都被简单粗暴地回炉熔炼，铸成了西班牙金币。
陈老倒不贪图这块黄金，只是忽然对哑巴那位神秘的主人有了强烈的兴趣！于是略加思索，就锁上店门跟他走了。
来到雨神山后，哑巴带着他跋涉翻越了两座山峦，在第三座山峰的密林深处看到一栋小木屋。进屋之后，就见到了哑巴那位神秘的主人，他就是“雾谷帕帕瓦”。
双方交谈之下，才发现这是个误会。哑巴下山去墨西哥城采购东西时，偶然发现有间书屋的老板居然是个印第安人！回来报告后，主人就打发他去把书屋老板请来商议些事情。
帕帕瓦是打算让书屋老板利用职业之便，把能够接触到的所有古玛雅和阿兹特克典籍，以及凡是带有古印第安文字和图画的“阿马特尔”统统搜集起来，帕帕瓦会用黄金跟他交换。当然，如果能够搜集到非常珍贵的典籍，那帕帕瓦更是不惜重金的！
“阿马特尔”是印第安人用鹿皮或树皮制造的一种纸张，荣兵带来的那卷《拉比纳尔的武士》，所用的就是用鹿皮制作的阿马特尔。
此时帕帕瓦虽然知道了陈老并不是印第安人，却仍然选择信任他。帕帕瓦对陈老说，他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灿烂的文明，那里的人们都谦恭有礼温和智慧，绝大多数都是品德高尚的人。所以他才敢于坦承相告，因为自己不便露面，而他的哑仆又不能说话，希望陈老能够帮助他尽可能地搜集一切与印第安文化有关的东西。
尽管殖民地对文化的管制相当变态，可还是会有大量的违禁图书偷偷从遥远的欧洲运来私下售卖，也会有一些古印第安文物和书籍从欧洲回流。而经营书屋的陈老最有机会接触到这类东西。
陈老也没有辜负帕帕瓦的期望，曾经帮他收购到一百六十多页阿兹特克帝国时代各城邦贡品的清单。还有一次，他果断地高价购入了《门多萨抄本》的再抄本！原件已经收藏在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陈老收购的这份是被人偷偷誊抄出来的。于是，双方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这条小路虽然没有蓝山秘径那样难走，却也把众人累得够呛！走走歇歇，直到傍晚才来到第三座山峰。在陈老的指点下，走进一片茂密的墨西哥落羽杉森林里，又经过一番七拐八绕之后，才终于看到了那栋与世隔绝的小木屋。
之前陈老每次收到好东西之后，就会来到这间小木屋，让哑巴去报告帕帕瓦，帕帕瓦就会在第二天来这里见他。陈老从没去过帕帕瓦居住的“雾谷”，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所在。
哑巴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荣兵惊讶的是，他的妻子也是哑巴！哑巴看起来似乎有四五十岁吧，但孩子很小，今年才11岁，叫“格查尔”。他只会说一点混杂着“古纳瓦特尔语”的印第安话，听说还是帕帕瓦教他的。因为没有日常的交流，这孩子的语言能力极弱，只是偶尔才会从嘴里零星地蹦出几个词，交流还是以手势为主。
大伙的到来让这一家人都非常高兴！哑巴兴奋地用手语和陈老简单地交流之后就跑出门去，应该是去通知帕帕瓦了。他妻子给客人熏香之后，也赶忙去外间做饭。
大伙给哑巴一家带了些粮食、布料、调料、和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小格查尔正两眼放光地蹲在地上，仔仔细细一件一件地翻看着，还不时地抬起头来，冲客人们咧开嘴无声地笑笑。
“雾谷帕帕瓦”至少要明天才能赶到这里，大伙今晚就要在这间小木屋里住下了。陈老翻译了女主人的手势，她说要大家在木屋里的两个房间挤一下，她在门外的树杈挂上吊床，和孩子睡在那里就可以。大伙听了都觉得很不好意思，鸠占鹊巢，反倒把人家母子挤到门外去了。
可也确实没别的法子。这栋小木屋里只有两个房间，平时一家三口就睡在这个房间，另一间是留给帕帕瓦来这里时居住的。这次上山一共来了七个人，陈老、荣兵、小巴兰、德少、尼果莱、唐娜姐和安妮。老吴被留在书屋里看店，顺便照顾那对印第安母子。现在让唐娜姐和安妮住一间，其他人只能挤住在这一间了。
女主人手脚很麻利，没多大一会儿就把饭食端上来了。有蒸玉米、煮薯蓣、和大盆的野菜汤。主食叫做“塔马尔”，是一种把玉米面团和肉丝裹在玉米叶里蒸制的食品，很像中国的粽子。不过没有酒，听陈老说，哑巴一家人从不喝酒。
大伙走了一天的山路都饿坏了！连唐娜姐都吃了不少东西。
晚饭过后，挤在小屋里有点闷，大伙就纷纷出门散步去了，只有陈老和荣兵坐着没动。老先生是上了年纪，喜静不好动，荣兵是因为脚脖子疼。背老人上山的时候，他一脚踩进了一个被草丛掩没的土坑，崴得不轻！现在脚踝已经肿得跟小腿肚子一般粗了。荣兵懒得动弹，就坐在藤凳上，好奇地打量这个典型的古印第安人之家。
听陈老说，眼下除了那位“雾谷帕帕瓦”的居所，整个墨西哥应该就剩下这么一户真正的印第安人家了。最明显的标志是：这样的印第安人家哪怕再小，居室里都会有两个祭坛。一个在睡觉的地方，一个在门边。祭坛上放着好几个小箱子，这种箱子叫“佩塔卡”，是用来放置特乌尔的，“特乌尔”就是印第安语偶像的意思。
在眼下的中美洲，已经没人敢在家里设置祭坛崇拜偶像了。所以说，荣兵眼前的这个印第安家庭，或许真就是中美洲最后一个还保留着阿兹特克时代印迹的家庭了。
两人正在闲聊着，小格查尔忽然跑了进来，他兴奋地冲老人比比划划地大声喊着“萨瓦纳！萨瓦纳！”又拉起老人的手往外走。
荣兵好奇地问：“他说啥呢？”
老人笑了笑说：“萨瓦纳是草地的意思，似乎是草地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川月，咱们也出去走走吧。”
墨西哥的太阳可真贪玩儿啊，已经晚上八点钟了，它还赖在西边的山顶上，磨磨叽叽的就是不肯回家写作业去。荣兵一瘸一拐地走出小木屋，扑面而来的山风习习，令人顿觉胸怀大畅！小格查尔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不时站住等等两人，看起来很着急。也不知那边到底有什么。
来到木屋东边的一片草地上，小格查尔就放慢了脚步，像个小偷似地高抬腿轻落步。他回头冲两人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举起小手，朝一片阴翳的树冠上指着。荣兵好奇地抬头望了过去……心中顿觉“突”地一跳！
在一株高达四五十米的墨西哥落羽杉的枝头，落着一只羽冠黄喙俊逸非凡的鸟儿，正歪着头冲着荣兵“啾啾啾”地鸣叫。鸟儿通体都是亮眼的翠绿色，胸腹却是油亮鲜艳的黑白红三色，一条犹如凤凰般修长的尾羽，在随着晚风微微地飘逸……
痴痴地与这只美丽非凡的鸟儿对视着，荣兵刹那间恍若梦幻……这一幕怎么竟然如此熟悉啊！倒像是曾经出现过呢？
身旁传来了陈老的声音……“川月识得此鸟么？”
荣兵摇摇头，目光仍是舍不得移开，他听见自己说：“不认得，可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它呢？”
“此鸟为中美洲所独有，这孩子的名字就是据此而取的。”
“格查尔？”
“是啊。此鸟又名‘阿兹特克神鸟’，在古玛雅和阿兹特克文化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格查尔’在印第安语中有高贵、坚毅、神圣之意。它还象征高洁和自由，因其宁可绝食而死，也绝不在笼中苟活！所以又被唤做自由之鸟。据传说，在征服者到来之前，格查尔鸟很喜欢用动听的歌喉鸣唱，可自从这片大陆被白人征服后，人们就再也听不到它的歌声了。”
似乎是不想再被树下的众人围观了，枝头的格查尔鸟又歪着头看了看荣兵，鸣叫了一声，忽然舒展双翅，如同一只羽带飘舞的凤凰般腾空飞起，优雅地舞动着修长的尾羽，转瞬之间，就翩然消失在人们痴痴的目光里。只留下一抹彩色的印痕，似乎还在清澈的空气中曼妙地飞旋……
“自由之鸟……自由之鸟……是啊，也只有这样高洁的品格，才配拥有这样崇高的名字吧。可我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它呢？”
荣兵皱着眉头回忆着……忽然，深藏在脑海深处的一束记忆如同电光火石般地倏然照亮了整个心房！他失声喊道：“我想起来了！是波多黎各岛！那是我来到这片时空的第一个早晨，就在我睁开双眼的第一个瞬间，我看到的就是一只格查尔鸟！”
陈老摇摇头说：“那似乎不会，此鸟为中美洲所独有，并且眼下就连中美洲这边也几近绝迹了。”
荣兵现在已经完全想起来了，他语气肯定地说：“老先生，我确信我不会记错的！那时，我孤身一人特别意外地来到这里，心中满是孤独，害怕，惊慌，和迷茫。那天早上，那只格查尔鸟也是这样远远地望着我，像在和我说话似地朝我‘啾啾’地鸣叫。我想我现在能够明白了，它那一定是在告诉我，要保持高洁和坚毅！不要辜负自由，更不要放弃希望！”
陈老闻言，不禁拈须沉思，缓缓地说道：“川月小友此言竟是如此富于诗意。不过，当日川月竟然能在‘大安的列斯群岛’上见到几近绝迹，并且不属于当地物种的格查尔鸟，这当真颇有些玄妙和寓意啊。或许说明，川月是个有大机缘和大气运之人吧？”
听了陈老的话，荣兵心中一动……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想起老人刚才的另一段话，就不解地问道：“老先生，这么美丽非凡的格查尔鸟，您刚才怎么说它已近绝迹了呢？”
老人摇头叹息了一声“唉……川月啊，正因格查尔鸟美丽非凡，二百余年间，白人为获取此鸟尾羽用做帽饰，曾大量捕杀！所以如今才已近绝迹了啊。”
荣兵冷笑一声：“哼！征服者嘛，要不是为了断子绝孙式的掠夺，它们自掏腰包冒着危险大老远的跑来干嘛？难道还真是为了给异族送温暖，送自由，送人权，送幸福，送文明，送信仰，送生进生产力的？”
老人叹道：“川月所言极是。昔年北美之鳕鱼多至无以数计！然英国人祸害仅百余载，鳕鱼捕捞船就已纷纷改为鲸鱼捕捞船了。更有北美红狼、东部美洲狮、加勒比僧海豹、紫蓝金刚鹦鹉……无数生灵物种在欧洲人踏入美洲之后，悉数灭绝或日渐凋零。三十年前老夫曾至北美，彼时举目所及之处皆参天巨木，当地印第安人有言，一只松鼠自大西洋海岸树梢启程，中途不必落地可达密西西比！如今呢？去岁一商人自北美归来曾言道，彼处已然满目秃山，视野之内竟再无一片森林！”
“哼！即便这样，它们在后世还豢养了一群假冒‘环保’和‘动保’的疯狗，歇斯底里地撒谎、泼污、谴责无辜者！反倒去攻击人家破坏环境虐待动物了。至于它们自己祖宗干过的这些缺德作孽的事儿呢？它们却只字都不提了！这团恶心的钱蛆！”
陈老闻言，抬起头来专注地望着荣兵，诧异地问道：“后世？川月，你……又怎知后世之事呢？”
“啊？我我、我说了吗？我……嗐！您老可千万别见怪。我这人吧，就这样，一生气了就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的。嘿嘿嘿，不作数不作数……”
荣兵见老人的目光中仍有一丝惊疑，就赶快岔开话题道：“先不说那个了。其实吧，自从我来到美洲之后，接触过的白人太多了。我发现无论哪个国家和民族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有好有坏。可他们只要是被教皇、国王、钱蛆领导着，立马就变成了凶残的吞噬兽！是西方人坏吗？根本不是！我身边就有许多非常优秀非常善良的法兰西人、盎撒人、荷兰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可很不幸啊，他们的民族永远都会有个贪婪邪恶的头领！无论那个头领是教皇、国王、还是钱蛆！”
荣兵一边说，一边愤愤地掏出一支芦管烟来点燃了。这种烟是墨西哥这边独有的，是把烟草里混和少量的香味胶，塞进芦管里做成的烟卷。抽着还行，怎么说也是这个时代唯一的“香烟卷”啊？
看到小格查尔仰起脸来，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烟卷，荣兵不解地问老人：“他不会是想抽烟吧？”
老人笑着说：“那倒不是，他父亲吸烟，这孩子大约是见你的烟好，想给他父亲要一支留着吧。”
听了陈老的话，荣兵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是啊，无论种族、国籍、肤色、信仰、也无关身份、地位、出身、家庭，孩子对父母亲的这种孺慕之情，都是这般纯真的！想到这儿，那种难言的酸涩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荣兵蹲了下来，掏出黄铜烟盒，从里面拿出五支烟来，微笑着递给小格查尔。孩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望向老人。见老人笑着对他打了个手势，这才欢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转身刚跑了两步，又转回身来面对荣兵蹲了下去，一手触摸地面，然后亲吻了沾土的手，这才又急急忙忙地转身朝小木屋跑去。
望着跑远的孩子，荣兵不禁叹了口气，对老人说：“先生您看，这孩子过着野人一样与世隔绝的日子，没上过学也不识字，却一样对父母亲有孝心，对客人有礼貌。我一直就弄不明白，白人那个搞笑的‘白皮优越论’到底是从哪个粪坑里捡来的呢？野蛮、残忍、愚昧、淫荡、贪婪、无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同这些最质朴的印第安人相比，那些撒谎贪婪残酷嗜血的白皮优越论者’简直就像粪坑里蛆！”
陈老也叹道：“是啊，无论哪里的人类，其天性虽不能瑧于至善，却也总有诸般可贵之处。然欧洲在你死我活的利益争夺中浸淫日久，好些人早已变异了！平日里昂起头颅绷紧嘴角装扮着自己幻想出来的‘高贵’，一见利益则如闻到血腥的野兽般龇起獠牙扑上去甩着头咆哮撕咬！其人性可远远不及这无见无识的印第安孩子。可惜啊，明年他就十二岁了……”
荣兵不解地问：“十二岁？那怎么了？”
老人叹道：“川月啊，你以为那对夫妻是天哑吗？”
“啊？不是吗？”
老人摇摇头说：“哑巴多年前曾犯下过一个大错！致使雾谷帕帕瓦不得不动用巫术把‘守护之地’完全封闭起来，使外人再也无法进入。哑巴在悔恨之下，就割掉了自己和妻子的舌头，且终生不再喝酒！夫妻两个都不识字，割了舌头，自然也就不会再泄露任何秘密了。”
荣兵直听得毛骨悚然！他想起来了，他知道哑巴犯过的那个错是什么了！接着就反应过来，他瞪大了眼睛问道：“难道……这孩子也要……？？”
老人点点头：“正是。他父亲早就想那样了。可帕帕瓦始终不忍，要哑仆等孩子十二岁时问过他自己，如果孩子自己愿意……否则就让他另居别处，总之不能再接触到帕帕瓦和那个秘密了。”
“孩子怎么可能愿意呢？就算他愿意，他父母真就舍得那么做？”
“川月啊，每个人都会有比生命更值得守护的东西吧。你呢？”
荣兵深深地吸了口烟，使劲摇着头：“不知道，如果是在一种应激反应之下，比如我的亲人受辱受伤害的时候，那我肯定会不要命地拼了！可如果让我现在就想，那我也说不清楚什么才是比生命更需要守护的东西。”
“可小格查尔却不一样，他的祖先是美洲虎战士！他身上流淌着美洲虎战士的血！捍卫、守护、不惜牺牲！这些就是美洲虎战士的天性。想来……明年小格查尔自己也会同意吧。”
望着那个蹦蹦跳跳地冲出了小木屋，小脸上带着烂漫的笑容朝自己跑来的孩子，荣兵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惨烈？壮烈？说不清楚。是他们自己情愿割掉舌头，还是帕帕瓦逼着他们这样做的？荣兵甚至都没敢问也不敢想。他只觉得心惊肉跳！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中剧烈地翻涌着……
守护——这也许就是哑巴一家和帕帕瓦家族生命中最神圣的意义吧？可他们想为印第安人留住文明根脉重新注入灵魂的愿望……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后世的拉丁美洲是这颗星球上最为怪异的存在。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失败。不停地包扎，不停地失血。失魂落魄不知其所来，摇摆不定不知其所往。就这样苟活在别人文明的屋檐之下……
==============================================================================================================征服灵魂——这才是征服者胜利的塑像。变成空心人——这才是被征服者标准的跪姿。——《荣兵日记•雷森道语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