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苟活在异文明的屋檐下(上)
书名: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本章字数:9577字 发布时间:2022-02-27

马车正在驶向墨西哥城,他们要找的人就住在墨西哥城中的“金匠街”。听帕卡说,穿过峡谷中这条险峻的小道,前方不远就是小镇“查尔科”,在那里就能望见墨西哥主座教堂的大尖顶了。


这是两山之间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北面是以印第安雨神“特拉洛克”命名的雨神山,南面是随时都会喷发一下的“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又名烟火山。马车驶进峡谷,但见两侧山坡植被繁茂,南北险峰高耸入云,谷内幽暗阴郁得有些瘆人!

再好的马车遇上了这种道路,也只能龟速前进了。这段路还挺长的,听帕卡说有两里格半,差不多十二三公里吧。望着两边险峻的雨神山和烟火山,荣兵不由得胡思乱想……好像听小巴兰说过,在印第安语中,“水火”就是战争的意思吧?这一边是雨一边又是火的,人在其中还消停得了吗?

果然,照这话来了……


走了将近两里格吧,路面刚刚好走了些,忽听前边路的转角后面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犬吠之声!什么情况?是哪家公子哥秋日游猎,猎犬在这儿逮着大型动物了吗?这狗咋往死里叫呢?

龟速爬行的马车终于缓缓地拐过了道路的转角……荣兵忽然瞪大了眼睛!太阳穴上的两条怒龙猛然狰狞地起舞了!



狭窄的道路中间堵着三匹马,两名骑士坐于马上,一个少爷打扮的白人坐在路边的岩石上,正用彩羽大帽悠闲地扇着风。三人听见马车的声音,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脸上都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又扭过脸去朝山坡上望着。循着他们的视线和犬吠声望去……山坡上的情景能把一个正常人的心活生生地撕碎!


一棵歪脖树上挂着一个印第安妇人,她右臂的肘弯死死地勾住一根粗大的树杈!左手紧紧抱着一个小包裹!从小包裹里传出“娃啊娃啊”的哭叫声……

两条毛色漆黑发亮的大型猎犬正焦急又兴奋地在树下转着圈儿咆哮!时不时就会有一条猛地蹿起来!使劲伸长了脖子,张开血红的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想咬住襁褓上垂下的一条“雷博索”!

“雷博索”是印第安贫穷妇女常用的披巾,可以用来遮阳、御寒、包东西、还可以背小孩。此时这条“雷博索”的下沿已经被扯得稀碎了!


荣兵几乎瞬间就看明白了……应该是这个印第安妇人背着孩子走在峡谷小道上,突然遇到这伙打猎游玩的白人!不知是主人的指使还是畜牲的本能,这两条猛犬追着妇人就跑上了山坡!那棵歪脖树挺难爬的,荣兵估计自己空手想爬上去都不容易,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印第安妇人背着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那就是令人落泪的为母则强啊!

可不知是被树杈刮了还是怎样,用来把婴孩绑在身上的那条“雷博索”断掉了!妇人只能一手攀着树杈一手紧紧地抱着孩子,使劲弓起腿来,尽量不让两条越蹿越高的恶狗咬到她的脚。只要咬上一次,那母子俩顷刻之间就会被猛犬拖下树来活活撕碎!可即使咬不着她的脚,只要恶狗咬住“雷博索”,那妇人怀中的襁褓就会被拖下去啊!



没时间犹豫了!也不知印第安妇人已经这样坚持了多久,下一秒,她就可能和孩子一起被两头恶畜撕成碎片吞吃了!

龙德帮的人见到这种事都是不需要商量的,一见荣兵伸手从后腰拔枪,大伙也纷纷掏出武器准备开干了!荣兵一边使劲抖着缰绳一边大喊道:“巴兰跟我去对付恶狗!其他人把那三个家伙摞倒!”

众人齐声应道:“Aye!”


马车颠得像要散架子一般,七扭八歪地朝着路中间的三匹马冲了过去!荣兵却还嫌速度太慢,马车也不管了,松开缰绳跳下车子就往山坡上跑去!小巴兰眼疾腿快,从后腰拔出一把短攮子,“噌”地跳下车来,跟在他身后朝山坡上飞跑。

路中央的两个骑士眼见这辆无人驾驶的大车轰隆隆地冲了过来!慌忙挽缰拔马朝路边闪避,气得粗声大嗓地喝骂……

“沃靠这么没谱还玩个鸡毛的自动驾驶啊?”

“揍是呗!传说中的灯塔大电动啊?”


其实荣兵根本没听清那两只畜牲在叫唤啥。他瞪得血红的眼中只有树杈上命悬发丝的母子,和树下那两条如同疯了似地嚎叫着,不停地向上飞蹿的大黑狗!

他一手端枪一手握刀,冲上去对准一条扭头冲他呲牙的恶狗就是一枪!只可惜,此时距离恶狗还有十几米远,以这个时代手枪的不靠谙,子弹就理直气壮地不知飞到哪里去玩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可真要命啊!可荣兵没空细想,他迅速扭动枪管,只听“咔嗒”一声……下一根枪管就处于待击发状态了。

此时,两条猛犬已经从枪声带给它们的震惊中缓过来了,它们顾不上那个印第安人妇人,而是一起转身朝荣兵和小巴兰扑来!

“呯!”荣兵的枪又响了,这次确实击中了刚才冲他呲牙的那条恶狗,可间隔着六七米的距离,这个时代手枪的另一大缺点又坑了荣兵一次,那就是威力太差!荣兵眼看着恶狗的脖子以下喷溅出猩红的血雾,可它仍然借着前冲的惯性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一口咬住荣兵的裤脚!硕大的狗头猛甩了几下,荣兵就四脚朝天地跌倒了。

还好,荣兵对手枪的威力压根就没敢高估,第二枪打出之后,他就迅速扭动枪管,准备开第三枪了。此时自己的裤腿被猛犬的血盆大口死死地咬住疯狂地甩动,再听到猛犬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那种恐怖的咆哮声,荣兵已经吓得几乎麻爪了!他仰躺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举着枪,胳膊随着狗头的摇摆来回移动着……好不容易才瞅准了时机,一咬牙!赌命似地扣动了扳机……“呯!”

猛犬凶狂的咆哮之声,忽然毫无过渡地就变成了痛苦的哀鸣之声!它终于松开了荣兵的裤腿,从被打烂的多半个狗头上同时飙出好几股血箭,在它身下,鲜绿的草地上迅速汪起一大片腥红的血泊……艳丽的色彩和强烈的对比,使眼前的画面显得刺目而又怪异。只见它四爪朝天拼命地乱蹬着!只来得及委屈地“昂昂”了几声,就开始“哈哧哈哧”地剧喘,已经陷入了濒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手颤脚软的荣兵顾不上喘口气来让心跳降降速,立刻就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救小巴兰!此时小巴兰的处境比之前的荣兵还要危急得多,他不但已经被猛犬扑倒,而且身上似乎已经多处被咬伤了!只见他衣衫破烂地仰躺在草地上,曲起双腿胡踢乱蹬,一只手护住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拼命地挥舞着短攮子,想要吓跑这只歇斯底里地狂吠着,在不停撕咬自己的猛犬。

荣兵边跑边迅速扭动枪管,把最后一发子弹也上膛了。可他不敢直接开枪,生怕这把不靠谱的手枪会误伤了同在一个方向的小巴兰。跑到近前,他立刻横移几步,抬起枪口,从侧面对准了猛犬巨大的狗身……“呯!”

这一枪过后,那头畜牲的咆哮也不出意料地变成了哀鸣!只见它反应奇快!既不顾同伴也不顾主人了,立马松开小巴兰,掉头朝西边的山坡上夹着尾巴狂奔而去!飞快地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荣兵一屁股跌坐在草坡上,一手按住“怦怦”剧跳的胸口,一手哆哆嗦嗦地用手背去擦额头上的冷汗,手中还神精质地死死握着那支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手枪。唐娜姐的这支枪今天可着实救了他一命啊!不对,是他和小巴兰的两条命。要不是这支能打出四枪的“簧轮四重唱”,今天他和小巴兰的结局几乎没有任何悬念,铁定会丧命在那两条猛犬臭气熏天的血盆大口之下。


山坡下也传来了喝骂打斗之声,也不知道老吴他们的战况顺利不。被吓懵的荣兵这才猛然想起,两条恶狗虽然一死一逃,可他们要救的那个印第安妇人还在树上啊。她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挂在树杈上,自己根本没法下来啊。

荣兵一边竭力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边大声招呼小巴兰。还好,小巴兰虽然衣服裤子都被恶狗撕咬得稀烂,但身上的伤势应该不重。两人都踉跄着朝那歪脖树跑去。

跑到树下,抬头望着仍然高挂在树上的妇人,听着襁褓里“娃啊娃啊”的哭叫声,荣兵一时间束手无策急得直跺脚!幸亏还有小巴兰,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迅速朝树上爬去……片刻之后,就爬到了与那个妇人等高的位置。然后他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朝那个妇人伸了过去,嘴里还急切地喊着什么!妇人毫不犹豫地松开怀抱让小巴兰抓住了襁褓。继而她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宽,勾住树杈的胳膊忽然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垂落下来……整个人登时重重地摔了下去!



马车终于驶出了幽深崎岖的峡谷小道,奔弛在一望无际的墨西哥大平原上。

车厢内,老吴给仍在昏迷的妇人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对大伙点点头说:“摔伤是不碍的,还是急、惊、累所致。身体早就透支了,这才一直昏迷不醒。唉……竟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挂在树上那么久?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大伙这才放下心来……小巴兰擦擦额头上的汗,如释负重地吁了口气。安妮抱着襁褓转过身去,一手不停地抬起来擦着眼睛。她在干嘛?她是在哭吗?这个烂人堆儿打滚的女海贼也会哭吗?荣兵不解。可他自己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这是个墨西哥社会最底层的,被白人蔑称为“伊拉斯”的印第安妇女,这从她黧黑粗糙的面孔和寒酸的衣着就看得出来。可荣兵真想像不出,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是如何爆发出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来的!谁也不知道她用一条胳膊在树杈上到底挂了多久,可荣兵知道,就算换个壮汉都做不到!

如果当时被猛犬追逐的只有她自己,或许她早就吓得腿颤脚软地摔倒了吧?别说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女人了,荣兵连人都杀过!可他在苏里南大草原上被范侯爵家的恶狗狂追时,连腿都吓软了!当时就算眼前有棵树他都爬不上去。


可这位瘦小的印第安妇人所做的一切,却远远超过了人类耐受力的极限!就因为她怀中抱着自己的婴孩,就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这个世界总会有这样最最圣洁的情感,和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呵护。却也总有着那么多令人憎恨的肮脏!和令人发指的邪恶!


当然,那“三只邪恶”也没得啥好,安妮下手相当狠辣!保证它们的爹娘对面都认不出来这是他妈何方妖孽!要不是大伙急于救这对母子赶快脱离险境,估计安妮能把那“三只邪恶”加工成三只残废!


夕阳西斜,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农田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茅草小屋和篱笆院墙。马车驶过一座又短又宽的石桥,路边的房屋就越发密集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城市里的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响……秋日的余晖里,荣兵已置身于1719年的墨西哥城。



“金匠街”就是阿兹特克帝国时代的“埃斯卡普萨尔科”宝石金银村,小村里住的大都是为皇室和酋长服务的珠宝匠人。白人把“特诺奇蒂特兰”毁掉之后,在重建的墨西哥城中,这个小村依然是金银匠人聚居的地方,只是名字变成了“卡莱圣弗朗西斯科街”。

现在这条街上有71家首饰店铺,已经有了金银器行会。帕卡的表叔很容易打听,因为他就是金银器行会的会长阿基诺。


秋夜,当阿基诺会长面对侄子的问询时,回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他早年间确实对侄子提起过“雾谷帕帕瓦”。只是,他也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雾谷帕帕瓦”,他是听一位老朋友说起过。

有线索就好啊!帕卡忙问表叔,他那位老朋友在哪儿?当阿基诺说出答案后,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觉着有点好笑。

原来,阿基诺的那位老朋友他们是刚刚见过的。那位老人在“圣耶罗米修道院”旁边开了一间小书屋,他就是老吴的义父——陈怀国老先生。


进了墨西哥城,大伙当然要先去找老吴的义父。这一路行来,离墨西哥越近老吴就越是显得焦躁不安!是啊,一别数年了,那位年迈的老人独自生活在这异国他乡,他现在……


不过结局还是令人欣慰的。在幽暗局促的小书屋中,荣兵终于见到了那位老人。他身躯颤抖老泪纵横地站了起来,从地上拉起大哭着不停地磕头的老吴!老人虽然须发皆白,看起来倒还健康,实在是件幸事!

大伙不好意思挤在狭小的书屋里,妨碍人家父子久别重逢之后的叙话,就告辞出来去了金匠村,约好了过后再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返回来了。



“红日生”书屋太过狭小,加上大伙还带着一对需要照料的印第安母子,就在书屋东边不远的“思乡小客栈”里住下了。让德少去书屋告诉老吴,请陈老先生明天方便的时候来客栈一叙,毕竟书屋里时常会有顾客出入,不方便商量重要的事情。

大伙这边刚刚安顿下来,老吴就搀扶着陈老先生过来了。此时大家才算是正式见礼,一阵介绍和致礼的忙乱后,众人才纷纷落座开始叙谈起来。


荣兵暗暗打量着这位耄耋老人,表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普普通通一位中国老人的样子。皓首皤皤满面风霜,不过身形却并不佝偻,而是腰挺背直坐姿端严。

记得两年前在哈佛学院外闲聊时,老吴曾说过——“义父乃我堂堂华夏族裔!仁、孝、义、礼、信、智、勇、求索、权变、九德皆备文武兼通,心胸豁达眼界广阔,他还是一位语言天才。”

此时望着这位老人,荣兵不由得暗生敬意!


老人的目光也总是很专注地望向荣兵。他的目光并不犀利,却似有形有质地能穿透人心一般!

此前两辈子的人生中,只有唐娜姐和黑胡子的目光带给过荣兵这么大的压力!不过,唐娜姐的注视通常是一种判断和审视,老萨奇的注视通常是一种轻蔑和敌视。此刻这位老人的目光中,却饱含了岁月、经历、和思考的淬炼。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辈智者,正用一种让你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却又倍感温暖和亲切的目光注视着你。


来墨西哥之前荣兵就盘算好了。他生怕自己那点古文底子在这位睿智的老人面前露馅,那就没法解释自己的身世了。所以他只用外语跟这位同族的老人交流。

荣兵站起来又作了个揖,就用英语开口了:“陈老先生,深夜还打扰了您,我非常不安!希望您能原谅。”

老人专注地看着荣兵作揖的姿势,微微一笑,也用英语答道:“川月小友无需多礼。怡民已说了你的许多事迹,老朽甚为感佩!现在请直接说正事吧。”


荣兵也不再客套了,直接问道:“陈老先生,您见过雾谷帕帕瓦吧?”

“是的。这位帕帕瓦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墨西哥是个传说中的人物。老朽却因机缘巧合,曾与他有过些交集。”

“想必老吴也对您说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吧?您能帮我们见他一面吗?”

“此事甚难!不过听怡民说,川月身上似乎带着一些东西,请让我先看看吧。”

荣兵点头起身,从背篓最下面拿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之后,把一块用蓝绒布包裹着的石板和一卷书册双手呈递给老人。


陈老接了过去,先轻轻翻开上面的书认真看了起来,没看几眼就面露震惊之色!又放下书,把石板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良久才抬起头来,摇头叹道:“真是不可思议!贵公司竟能觅得这两件奇宝?实在令人敬佩之至!”


之前荣兵出于好奇,早就把老神棍的这卷书和石板都仔细看过了,不过没看懂。书中都是图画一样的内容,连老神棍也只能懂得其中的一小部分。石板是正圆形的,一面环形浮雕着古玛雅文字,听老神棍说,那是古玛雅的“卓金历”。另一面能看出是一幅星图,上面镶嵌着几十颗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宝石,每颗宝石都对应着一颗星星。似乎有些星星之间还雕刻有模糊细小的连线和文字。不过年深日久还略有缺损,已经不大清晰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此时听陈老这样说,荣兵赶快逊谢道:“老先生谬赞了,这些东西都是别人找到的,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您能给我们讲讲吗?”


陈老面现郑重之色,缓缓地点点头道:“这两件都是无比珍贵的古印第安文化瑰宝。这块‘宝石星盘’,我于数十年前就曾闻其名,却没想到世间竟真有此物,实在令人惊叹!不过老朽才薄识浅,也不知其蕴含的秘密。这卷《拉比纳尔的武士》,是一部珍贵的古印第安戏剧手稿,文辞优美叙事雄奇!描写的是五百余年前两大印第安部落之间的一场战争,其价值足堪与世界上任何民族的神话史诗相媲美!”


荣兵都听傻了!在他原本的印象中,几百年前美洲大陆上的原住民,那不就是一群穿着兜裆布脸上涂着油彩的土著野人吗?他们怎么可能在那么早前就有了如此灿烂辉煌的文化呢?

他疑惑地问道:“陈老先生,据我所知,印第安文明除了建筑好像就没啥了吧?这卷戏剧会不会是假的啊?”


陈老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欲亡其族,必先亡其史啊!川月也被白人蒙骗了。”

“那这两件东西能有用?”

陈老点点头:“有大用!有了这两件东西,以我对那位帕帕瓦的了解,川月所求之事他必会应允。”

“那太好了!老先生,那位帕帕瓦先生是个收藏家吗?”


陈老一笑:“这个以后再谈吧。据怡民说,川月是想要帕帕瓦帮你找一件东西?”

“是的,先生。”

“一件什么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是装在一个密封的口袋里,到底是啥我也不知道。委托我的那个老家伙是个变态老神棍!想从他嘴里听句实话,恐怕比让欧洲人承认印第安人也有优秀的文化还难呢。”


“哈哈,小友妙语可令人解颐。川月打算何时前去?”

“我想先等几天吧,我们还有几个朋友没到,我挺担心的,心里不踏实。等她们到了咱们就去,这样行吗?”

“自然悉听尊便。”

交谈至此,夜已经深了。陈老就起身告辞,由老吴搀扶着回书屋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比较放松,每天的工作就是轮流去市中心的“特拉特洛尔科广场”值班。这是之前和唐娜姐约好的,到了墨西哥城,双方就在广场东侧的总督府门前碰头。


难得如此清闲,荣兵却懒得去逛墨西哥城。西属美洲殖民地城市他走过不少了,大同小异。无非是哪座教堂更高大气派些罢了;无非是哥特式教堂不如细碎精巧的“银匠式”牛鼻;而“银匠式”不如更加怪诞堆砌“超级巴洛克式”牛鼻罢了。看多了也没啥感觉。那些刻意营造出来吓唬人的效果,不就是想让民众不由自主地生出对神棍们的敬畏吗?

切!要是仁慈的上帝哪天真的醒过来了,知道你们胆敢假借给他老人家装修房子当由头,害死了无数的生灵民众搜刮了无数的民脂民膏!伟大的上帝还不把你们这帮靠欺人骗人虐人害人混日子的神棍们一巴掌拍席睡啊!?


于是,闲极无聊的荣兵每天就买上一大堆吃的喝的,跑到书屋里去找陈老聊天。

荣兵发现,和这位老先生聊天是会上瘾的!老吴之前的介绍丝毫没有夸张,陈老知识储量惊人!世间万象简直无所不包。国学就不说了,荣兵也不敢往那上头聊。其他一切知识,包括西哲、科学、历史、人文、地理、宗教、风俗、世相……所有门类老人竟然全部都有涉猎。深浅倒没法判断,至少在所有的问题上,陈老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评点。


陈老能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储量,除了他本身勤敏好学之外,作为书屋老板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换作别人,你就再有向学之心,在这个时代的西属美洲,也根本没有机会学到什么知识。

教会对殖民地的文化管控严苛得变态!在宗教裁判所开列的目录中,被禁止的作者竟多达五千四百二十人!嫩——酿啊!18世纪时,全人类总共才有多少作者啊?你 妈的上来就禁了五六千?丧心病狂矣!


什么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欧几里得;但丁;薄伽丘;达芬奇;马基亚维利;笛卡尔;洛克;莱布尼茨……几乎荣兵知道的所有名字全部都在封禁之列!运往美洲殖民地的图书百分之八十都与宗教有关,“红日生书屋”里摆的就多是圣经、神学、祈祷书、教义答问、圣徒传之类。就连安妮昨天借去的《初梦》和《爱情是个大迷宫》,据说以前都曾被教会列为禁 书。


这两本诗集是一位西班牙修女写的。她就是“索尔•胡安娜”,17世纪美洲殖民地文坛最重要的一位作家,被誉为“第十个谬斯”。她生前就在书屋旁边的“圣耶罗米修道院”里修行和写作,与陈老是旧交。正是由于她的原因,这条小街从1700年起就成了墨西哥城的文化中心。可就连她这样一位正宗西班牙修女的作品都曾遭到封禁!教会对人民思想和心灵的禁锢程度,虽然还没有达到严格严厉严肃活泼,至少也可以说是疯狂癫狂丧心病狂了!

不过最令荣兵好奇的是,话说安妮啊,身为一个很有名气大有前途的女海贼,你借诗集嘎哈呀?是上厕所没纸了吗?还是撸串时擦签子用啊?



荣兵与陈老谈论的话题,是从他们救下的那个印第安妇人说起的……

当天深夜,那个妇人才猛然醒转!醒来之后,这个伟大的母亲第一反应就是惊惶失措地到处找她的孩子,然后就紧紧地抱着婴孩要向众人下跪磕头!她那又是惊慌又是感激的样子实在令人心酸……


和多数的印第安人一样,她能听懂西班牙语,但表达不行。通过小巴兰的翻译,大伙才了解了那天她在峡谷小道上的恐怖遭遇!

她才21岁,是嫁到“特斯科科”镇郊的一个印第安自由民。这次是收到消息说她母亲得了重病,就急急地背着才两岁大的孩子上路了,打算赶回“乔卢拉”城郊去看望母亲。可没想到,这对可怜的母子运气实在太坏了!竟然在峡谷小道里遇到了“魔鬼胡安”。



“魔鬼胡安”是印第安人私底下给胡安家族取的外号,这个家族的光辉事迹在整个新墨西哥地区流传了一两百年!第一代“魔鬼胡安”叫“胡安•加西亚”(Juan García),是个西班牙贵族领主,最初的封地在尤卡坦。

“魔鬼胡安”是个无比慷慨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仗义疏财。每每在招待朋友的酒宴上喝嗨了,他就会命人牵出几十上百个扒得精光的印第安少女,当场开始败家式交易。所有客人都可参与,只要给他一“阿罗巴”的酒、油、醋,或是咸肉,就能当场换走一位少女。“阿罗巴”是古西班牙的重量单位,相当于十一公斤半吧。

听到没?二十来斤的死猪肉就能换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要是你也拥有这样一位土豪朋友,你说你会不会嗨皮到生活不能自理?


“魔鬼胡安”创造过多项纪录,一个大酋长的儿子曾被他用来跟朋友换了一块黄奶酪,他还曾用100个精壮的印第安奴隶跟朋友换过一匹马。咋样?就问你一句,你见过“魔鬼胡安”大人这样重情重义慷慨高尚的贵族吗?


惜乎哉子不类父啊。他儿子“魔鬼胡安二代”——以下就简称“魔二”吧,可是个与乃父风格大相迥异的慈善家兼商业奇才。“魔二”那小账儿算滴相当牛掰了!魔家在他的经营之下,成了尤卡坦地区最富有的世俗领主。而他的经营手法之新颖大胆,也令其他“征服者”们望尘莫及啊望尘莫及。


“征服者”为了消灭“被征服者”的信仰,严禁印第安人拜偶像,所有偶像一律要收缴焚毁!可“魔二”发现很多印第安人都不相信基督教,还是在私下里偷偷地拜偶像。于是善良的“魔二”就把政府收缴的偶像,以收破烂儿的价格从官员那里偷偷买出来,再转手高价卖给印第安人。


“魔二”经常带着18个骑兵和12个步兵闯进印第安人居住地,主动用偶像交换奴隶。价格相当优惠!每个家庭限购一尊偶像,不收钱,一个孩子的家庭交一个奴隶就行,三个孩子的家庭交两个奴隶即可。

有才吧?比他爹商业头脑发达多了吧?有德吧?为了尊重印第安人的信仰,不惜违抗帝国的法律吧?“魔二”先生真他妈是个德才兼备的白人典犯哪!


最为感人的是,“魔二”在临死之前还哼哼唧唧地叮嘱家人:“傻逼们哪,千万别再偷我床底下的偶像换母鸡啦,那可就赔大发啦!一个偶像就能换……能换一个印第安奴……呃!!”

一代商业奇才和道德楷模就此离开了我们……阿门!


不过且慢庆幸吧,因为“魔三”又牛鼻鼻华丽丽地出场了!

与他慷慨的野爷和善良的把鼻不同,“魔三”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喜爱小动物的人,一个亲近大自然的人。每到晴天丽日,他就会骑着猎犬牵着仆从率领着骏马……好像有点乱吧?荣兵被这厮气得都有反智倾向了!反正就是到风景优美的丛林原野撒欢儿去者。


有次春日游猎,运气不佳没打到什么猎物。爱心堪比“白左动保”的“魔三”生怕自己的爱犬饿坏了,就把路过的一个印第安妇女截住,把她怀里的孩子抢过来,用匕首把孩子从小腿到肩膀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喂给猎狗……

孩子和母亲哇哇哇地惨叫痛哭!征服者们嘎嘎嘎地欢笑!猎狗们嗷嗷嗷地狂吠!“魔三”玩儿累了,就调皮地把还没完全断气的孩子抛向空中,任群狗跃起争抢……


你觉得太假了是吗?你以为是老道为了渲染白人的邪恶在编造和夸张是吗?好吧,其实老道自己也不愿相信,我他妈宁愿这不是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所生活的这个人间的惨剧!可很不幸,《荣兵日记》中的这段并不是煽情故事而是血淋淋的真相。

为了验证荣兵记述的真实性,老道特意查阅了《西印度毁灭述略》,愤怒的卡萨斯神父就在书中详尽地记载了此事!他与魔鬼胡安家族相识,胡安家族的人当年也读过这本书。要是神父写得稍有不实,它们早就呜嗷喊叫地控告他了。


你不相信,是因为白人数百年来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掩藏、淡化、美颜着它们肮脏血腥的历史!你不相信,是因为它们正不停地尝试着用更新颖的方式残杀你的孩子喂给它的爱犬!!你不相信,是因为你的民族还没有像印第安人一样被它们征服!!!仅——此——而——已。



这就是“魔鬼胡安”家族的往事。被荣兵他们救下的这位印第安妇女,当天遇到的就是“魔十三”。


当陈老讲述了“魔家”辉煌的家史后,小书屋里是一阵死寂般的安静!

没有愤怒,早已出离愤怒了!没有悲伤,早已超越悲伤了……

荣兵不知老吴在想什么,不过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悔!无比地后悔!要是早听过这些事,那天在峡谷里就该用疯狗刀把“魔十三”的肉从小腿到肩膀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再一块一块地塞进那条死狗的嘴里去!!

==============================================================================================================注射过“征服者的快 感”这剂毒品的族群,五百年都会心痒难挠无法戒除!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是否有机会征服你罢了。——《荣兵日记•傻瓜总督语录》

1519年的墨西哥谷.jpg

 漂亮厚重短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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