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赫连贺这人能处后,他们似乎对彼此都少了几分顾虑,相处也随性了许多。
一路他们都在讨论以后要怎么办,走到山门附近,苏一桃大力嗅了嗅周围的气息。
“那家伙还在!”
她大声宣布。
“血腥味儿没有之前那么浓了!”
打扫过了吗?
“还有……等等,还有饭的香味!”
苏一桃欢呼,虽然也就两三个时辰前吃过饭,但是她好像又饿了。
等等,饭?
他们走进门,果然,周围干净了不少,除去红水没有被清理以外,碎石,灰尘那些东西都被清扫了,房屋被破坏产生的垃圾全被收拾干净,就连那口井边都围上了大块的石头。
那口井对面不远的距离,一块地被圈出来,一张破纸上写了歪歪扭扭的“井”字,是要在这里重新挖一个井吗?
“牛哇,我以为他到现在还怕的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似乎是厨房的地方,升起了白色的炊烟,就连雷彻都闻到了香味。
帘子一掀,那个昨天还抖得像个筛糠的少年淡定的端着盘子走出来,一看见他们,脸色如常,抬手招呼他们。
“哦!你们回来了啊,饭正好做好了,来吃饭吧!”
这什么情况。
赫连贺不解的看雷彻和苏一桃,潘金莲和武大郎们?
雷彻不解的看着赫连贺和苏一桃,压力过大选择性失忆了?
苏一桃不解的看着赫连贺和雷彻,你们还不开饭吗?
还不开饭吗?
……那……那先吃饭吧。
三个人中的两个都有点被这突然的一遭冲击了,反而拘谨了不少,只有苏一桃真心为饭,一溜烟冲刺进厨房帮忙端饭去了。
“我用剩下的菜做了这些,不过你们已经买了这些那就好,暂时不用下去再填了。”
“哦、哦哦。”
雷彻观察着他,筷子上的米饭没注意掉下去了,他把空筷子塞到嘴里虚空咀嚼。
“那个井还有用吗?红水我没敢碰,就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重新挖井,咱们暂时估计得喝雪水。”
“嗯。”
赫连贺心不在焉的应答,扒拉着盘子里的菜。
“我去!你还有点本事嘛,”
苏一桃吃的很开心,没人和她抢饭。
“我怕被他们杀了,就看到什么学什么,慢慢的基本的家务活就都会了。”
你那是怕的样子吗。
雷彻和赫连贺不约而同的想。
蓝风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
“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啥。”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本来想跑来着,但是又不知道去哪,我是他们花钱从爹妈手里买来的,肯定没有家可回,又无亲无故,在其他地方肯定很难混下去,不如就在这里呆着,……反正我也跟着他们干了不少坏事……我对你有愧。”
他面向雷彻,表情坦然,却没能看着雷彻的眼睛。
有愧?为什么要有愧?
“你没有必要感到愧疚,反正你又不是主谋。”
“不……我替他们埋了尸体,杀了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同龄的孩子被杀掉,被这段四肢,被养在后间时的表情……!”
他突然激动起来,眼中泛起些许淡红,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另外一只手则死死抠着桌子。
苏一桃也停下筷子,认认真真听他讲。
赫连贺从这相似的经历里找到了某些有趣的部分,也勾起唇听着。
“我不无辜,你知道他们……你知道他们会这么做吗?抓来各种各样的人,把他们的四肢折断,养起来,然后等到某一天一起泡在药材里,整整一个月……然后切开他们的脑壳,把脑子从里面拿出来,尸体就不管了,脑子就泡在药里……他们的脑子化掉了……化掉了然后,然后他们就喂你喝下去……脏活他们都不愿意干,就让我去做……我看到那些东西,又粉又白,那么黏……我想吐,吐了我就会被杀掉,”他越说越激动,逐渐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臂,双手焦虑的在手臂上乱抓,直到发红出血,他双眼乱瞟,冷汗直冒,不停的喘气:“但是我又能怎么办,我每天,每天都惊醒,我睡觉的墙另一边就是后间,我听到他们在喘气,喘最后一口气——”
“喂。”
赫连贺冷不丁出声,打断了蓝风。
苏一桃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顺气。
雷彻递上一盏茶,示意他喝掉,然后沉默了半响。
“后间,在哪?”
后间空空如也,只有满墙的刑具一样的器物,残存的血迹在地上一片又一片,雷彻眼角瞥见有一团头发一样的东西落在阴暗的角落。
蓝风仅仅是走近门口就已经腿软的不敢动,被苏一桃扶去呕吐。
赫连贺耸动鼻子,嗅了嗅,示意雷彻跟他走,赫连贺带他来到后院。
有白色的一片从黄土地露出,雷彻都知道那是什么。
雷彻俯身去捡那些骨头。
至少把表层的这些找个地方埋的再深一点吧。
有有的颅骨已经分成两半,很容易就能想象到主人曾经遭受了怎样的痛苦,雷彻摸过那些骨头后头痛欲裂,这是记忆的主人最后能记得的。
赫连贺帮他捡,一片一片,他很细心,就像已经做多了这个,习惯了这个一样,他收起了笑容,这一刻,他的表情十分肃穆。
在赫连贺的帮助下,那些散落的骨头慢慢的都能拼成几副变形的骨架,它们都属于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肉体只剩下这些骨头,只有记忆还留存在雷彻的脑子里,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这是一个姑娘,大概二十出头。”
他想起,好像有过和女伴走在街道上,说说笑笑,聊着脂粉妆品,当季花朵的记忆。
“这是……一个小鬼,也就四五岁。”
赫连贺拿起颅骨,观察牙齿。
在某个宅院里,有过和兄弟嬉笑打闹的记忆。
“成年男子,不知道多少岁了。”
骑着马……意气风发……不知道要回到哪里去……是很高兴的事情……脑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
他头痛欲裂,怪异的情绪在某处酝酿。
“也不知道他们死前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赫连贺喃喃,把土填在墓坑里。
“遗憾?”
雷彻在这一刻理解了这个词的意味。
对……就是这个情绪……
这些人都有过美好的时刻,却在即将拥有更美好的人生时,暂停在了这一刻。
他们的人生彻底停摆了。
死就是这样吧,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幸福,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再也创造不了更多,以前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被夺取。
在他理解的这些的一刹那,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一下忽然就可以懂得了。
他开始感受到痛苦,感受到愤怒,感受到恨意,全因为莫名其妙被那个所谓的父亲,所谓的鸩,被这个门派带来到这个世界,又遭受了难以想象的事情,接着又经手了这些烂摊子,他根本没切身体会过那些人经历的那些情绪,却被强行塞入了他人的记忆,仅仅是因为一个根本没道理可讲的门派规定吗?
仅仅是,门派需要他成为鸩,门派不需要雷彻,无所谓雷彻是谁,无所谓雷彻在自己眼中是谁,雷彻不需要自我,他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
那些未曾经历的事情,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感受让他也理解了幸福的意味,让他知晓率了那些美好的感觉,因此,对于那个所谓的父亲,所谓的鸩门产生怨恨。他突然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变成那些怪物,没有干脆不去理解这些感情,甚至可以做到去懂得情绪,苏一桃的快乐,赫连贺的渴望,蓝风的愧疚,这些都是他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个家伙千方百计想强行制造的完美的,听话的东西,却是缺失的,从这一刻开始,雷彻脱离了鸩门,这完美的东西将不会走他安排的路,反而在他死后找了一条自己的路走。
这样活下去,会违背鸩门的意志,一个没有成为祸害的武器,却能活在这世界上,这世上要再有鸩门的后人,怕是看见自己的模样就得气的当场投胎。
“嗤。”
其他人看到本来蹲着的雷彻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嗤笑着站起来,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原因,耳朵尖的赫连贺听到他念叨了一句什么。
“行啊,那就这么活,让你在地狱看到我这样都得被气多死几遍。”
他站起来,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来回扫射他们一会儿,双眼平静而坚定。
“蓝风。”
被苏一桃扶着才勉强走过来的蓝风浑身猛的一颤,嘴角还留着呕吐剩下的涎水,抬头一脸惊恐的看着雷彻。
“呃!?”
“我也想明白了,终归主要责任不在你,而且我现在可真的没办法恨你,所以我想让你将功补过。”
“那我……要干什么?”
“该干什么干什么,打扫卫生,造井修东西基本就是你的活了,棺材山山门几秒前刚刚建立,经费吃紧没有工资,但是有饭吃,想睡哪睡哪,能接受吗。”
蓝风仍然有些愣神,但还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然……当然可以。”
“好,现在你就是我们的首席后勤了,赫连贺?”
“哎。”
赫连贺和他认识最久,已经混到了能随意破坏气氛的程度,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知道职位都是你安排的,我也不说了,做好你的副掌门就行,我倒是不担心你,但是有什么事务必和我商量。”
“得嘞。”
“苏一桃?”
“我是打架的对吧?”
雷彻笑了笑,拍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你现在是首席弟子,遇到什么不会的我们教你,但是你得听我和赫连贺的,要是觉得有把握擅自行动也没问题。”
虽然他觉得以苏一桃的性格就算没把握肯定也会擅自行动。
“好嘞!”
“那就这样,安葬任务结束,洗洗手继续吃饭去,明天我们就得玩了命的炼药了。”
“喔!”
四个人一齐向前走,雷彻没有跟上,他看着这片坟墓,咬咬牙。
我是个门派的什么什么之子对吧?我是个工具人是吧?
偏偏就让你们看看,我就是能干你们能干的事,还干得出你们干不了的事!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黄沙仍然吹拂过这片土地,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