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要凑出最少一万块钱,在那个年代,几乎是不敢去想的。
沉檀母亲四处问人借钱,从沉檀大舅妈处开始碰壁,一直碰出几十里外的各种亲戚家。
没人肯借钱。
哪有钱可借?
男人主事多的南关村,女人出面借钱,基本没戏。
沉檀祖父真要拉下老脸去,应该能借个几百块。
他这人祖传的好面子,只要借钱,必还。
熟悉他的人,多少会给些薄面。
几百块交罚款不够,但叫那些干部脸色缓缓,日期缓缓,完全是够了的。
但祖父是不可能出面借钱的。
若是为着孙子罚款,那他拼了老脸不要,也要把罚款交足,给孙子上个户口。
但现在问题是前面孙女太多,占了孙子的合法名额。
他才不去欠这个人情!
沉檀母亲被逼得没办法,叫沉檀祖父出主意。
祖父就一句话:“哪个多了,就把哪个送人!”
母亲看沉檀,沉檀低头看别处去了。
从出生就没见上面的老二,再送出去,就再也不亲爹妈了,哪里能送呢?
母亲看沉檀阿妹,从出生就一直带着身边,她性子又天真可爱,带着小孩子独有的浪漫,她指着高高院墙对母亲说:“妈妈,围墙好高,我都看不到外头走过的人了……”
怎么都割舍不下。
等干部来那天,母亲,干脆自己躲了出去。
她躲在玉米地里,看着地里烂掉的苞谷杆子发呆。
发着呆,眼泪又滑落下来。
这样苦的日子,不知道要怎样熬得过去。
哭着哭着,她思绪又被带远。
滨海城市多甘蔗,就像眼前的苞谷杆子,吃起来甜甜,比日子要甜的多。
母亲开始思考,能不能在老家种甘蔗赚钱呢?
世间所有为人母亲者,都是这样的柔弱,又这样的强大。
明明前一秒还觉得日子苦,苦得熬不过去,下一秒又开始期待未来种甘蔗的美好。
她们在期待中,熬过苦难岁月,在对美好的向往中,含辛茹苦。
母亲一直躲到夜里,仍不敢回家去。
她怕那些干部非要抓她这个典型,一直在家守她。
冬夜里,玉米地里风凉得怕人。
她还得躲着熟识的乡亲。
生怕被人瞧见。
只要听到脚步声,哪怕是狗跑过,她都要心惊胆战好久。
甚至连着换好几块玉米地。
她怀着身孕,在高高田坎上努力攀爬。
十指指甲里,嵌满了泥土,她见周遭没有人迹时,便折了田边的枯草杆子往指甲缝里划拉,把那些泥土都划出来,省得下次攀爬,抓不稳田坎。
看着指甲里仍残留的土,她想着什么时候得把指甲剪去。
但她不好剪,剪了,洗头就不好抓头皮。
她挺着肚子,头发本就不好洗,经常要半个月才能洗一回,不拿指甲抓干净,头皮会生屑,痒得难受。
天黑下来,四周寂寂,只有风叫。
她胆子大,不怕什么坟地鬼怪。
但她怕饿,怕腹中孩子跟着她挨冻受苦。
祖母晓得怀孕的人不容易,叫沉檀阿姊去找母亲,去送饭给她吃。
至于祖母本人,还在应付家中那些干部。
沉檀母亲料得不错。
他们是铁了心要带她去拿孩子,还得多交老三的罚款。
祖母怎么说,他们就是不走。
“屋头没得钱,你随便翻,都是几分几角的钱,哪有钱罚款嘛……”祖母眼里闪着泪花,小脚站得颤颤巍巍,她说,“我都说了,儿媳妇回娘家去了,你们等得到个啥子嘛,她人都不在这里,你们要抓,你们去北关抓去,我们屋头没得……”
干部们非但不走,连带晚饭都是在祖母家吃的。
祖父见着这些人就烦,索性也躲了出去。
图个清静!
沉檀和阿妹都被赶到大妈妈家中,惴惴不安,等待审判。
家里没有男人主事,万事都落到祖母身上,她含泪做了晚饭,又拿家里不多的好菜招待那些干部。
几个人把饭菜吃得干净,一口没给祖母留,还嫌菜饭不合胃口。
祖母又急又气,一个裹脚老太太,从前又是体面人家出生,骂人的话除了句‘背时砍脑壳的’,其他都骂不出口。
沉檀听不懂那些干部说的话,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但她知道,每个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写满了‘多余’二字。
她心里的警惕始终不曾放下。
她担忧地看向这里每个人。
他们都长着人的面孔,都长着同外祖父一般的手脚。
可这里就是好似囚笼。
把不需要的她,囚在里头,声声咒骂,又好赖养活着她。
她吃下每一口饭,都觉得带着罪恶。
仿佛她多吃一口,别人就要少一口。
似乎她多活一天,就有人会少一天。
她不懂。
如果按排行,其实她是先来的。
妈妈说,她叫长辫女孩为阿姊,叫跟她一样短发的女孩为阿妹,肚子里还有她未出世的弟弟。
既是她先来,为何她是多余的?
若她多余,那阿妹和弟弟,岂不是都不该出世?
那为何都要出生呢?
是谁选择了拥有这么多孩子?
阿妹到了夜里,还见不到妈妈,便哭着往外头走,大妈妈过来把门锁上,叫她们俩夜里就在这屋睡。
阿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睡过去。
沉檀不哭也不睡,只看着这个更为陌生的地方,每个毛孔都不敢自由呼吸。
干部一直守到九点多。
祖母洗了脸,回屋里洗了脚,把门抵好,直接去睡了。
干部看祖母样子,似乎沉檀母亲真回娘家去了,这才作罢,几个人哄哄闹闹,散着回家。
他们心眼多。
明面上走了,实际到半途,还杀了个回马枪。
沉檀母亲都走到屋前的石阶处了,又听到人脚步声,连忙吓得躲臭水沟里,拿腐烂的落叶把身子掩盖,屏住呼吸。
臭水沟连着屋前的鱼塘。
母亲能清晰闻到,沟里散发出的鱼腥气、土腥气,还有股恶臭,像是鱼虾腐烂很久的气息。
水沟旁,不知是什么草,分着许多岔,拨乱她好不容易理整齐的发。
那些落叶,有的上面带沙,有的上面还眠着虫。
放童话里无比美好的画面,叫她恶心得受不了。
那些人脚步很乱,但又带着刻意的轻慢。
母亲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个死人。
他们打着手电,晃来晃去,偶尔扫到母亲跟前,她心里更是绝望无比。
看着路走到尽头,再没一丝生的希望。
庆幸的是,夜里光线本就不好。
沉檀祖父家台阶修的高,那臭水沟又是视线盲区。
几个干部,没人发现沉檀母亲躲在那里。
他们确认沉檀母亲确实不在家中,这才放心回家。
母亲虽没被抓到,但这一惊吓,险些动了胎气。
她在臭水沟里疼得额头尽是汗,好半天,才有力气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