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大兴朝朱雀街。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男女老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前头够去,不时有官兵们前来呵斥,“退远点,退远点,肃静,肃静……”
百姓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几步,将中间大道空了出来,但这丝毫未减少他们的热情,翘首以盼那渐行渐近的大队人马。他们两眼迷离,满是向往。果然和传言一样,人威武、马精神,光彩夺目,就连那旗杆都仿佛硬挺许多。
“这就是白单国使臣吗?好大的排场啊!”
“白单国?就是那个传说中黄金柱、琉璃瓦,连地面都是黄金的国家?他们竟主动派遣使臣来访,真是大国风范啊!”
“嘁,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听我那隔壁老王家叔叔的同乡的舅舅的在宫里办事的远方表侄女讲,是白单皇不知从哪听说这大兴长公主国色天香,小小年纪已有倾国之色,所以特意派人来求娶的!!”
“真的假的,可这白单皇不是早就娶妻了吗,年纪都一大把了。”
“啧啧,你们竟连前阵子白单皇后暴毙的消息都不知道。”有人回答出声。
众人四处张望,不见来人。
“低头!”,那声音又响起了,话中满是无奈,“左边。”
接话的人是个半大小子,瘦瘦小小的,因大街上人太多了,人挤人的,一时间到叫人没发现他。只见他戴着个黑红相间的金丝帽,身后背了把破红缨枪,身上服饰也算是华丽,就是脸色不知蹭了什么可疑的东西,看起来黏糊糊的,整个一花猫脸。
此时他话语中满是自得,一副尔等大人还没我这小孩消息灵通的臭屁样。
众位消息闭塞的大人捏了捏拳头,“……”。
真想替他家人管教管教啊!!
小屁孩不会看人脸色,仍在自说自话,“君上真舍得将最爱的绮心公主远嫁他国吗?”
这话一出,众人皆沉默。君上真的会同意白单国的和亲请求吗?
“老奴不知道君上会不会同意,但老奴知道您既然有了得就得有舍了!”一大户人家嬷嬷打扮的大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的身后,小屁孩吓得一哆嗦,撒腿就跑……
但,这大街上人挤人的,哪还有地方可跑,可不得就被抓了。
在小屁孩,不,在小寤歌被嬷嬷抓回去时,另一个人,就在今天,她的人生轨迹将被彻底颠覆。
吕嫣然穿着一身粉色宫装从一处院落前走过,她衣服有点不合身,是今早宫里嬷嬷随太后懿旨给她带过来的。
这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环绕,绿树花红,有宫女太监不时从院门口出没。
吕嫣然看了这宫墙牌匾一眼,上面写着“绮心阁”三个龙飞凤舞的釉金大字,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住所。在整个大兴后宫能用自己的名讳作为一宫之名的,除了最受君上宠爱的长公主绮心别无他人。
正在吕嫣然压住心中忍不住冒出的酸意时,有吵闹摔砸的声音从院中传了出来。
“我不嫁,我不嫁,就算死我都不嫁!!”
接着是一长者女性的声音,语气中满是无奈,“我的姑奶奶,我的长公主诶,您听老奴一句劝,这次就从了太后的懿旨了吧!!”
“我不,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我这就去找父皇让他为我做主!”
“做主?你让谁给你做主……”有人大呵。
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吕嫣然就听不到了。但这出声的人话间自带一股威严,吕嫣然知道这人就是绮心公主的生母——容贵妃。
白单国皇帝派遣使臣来大兴求娶长公主的事,吕嫣然自然是知道的,想当然的她以为这绮心公主是反抗和亲的事。
“嫣然来了,来来来,快到祖母这来!”嫣然一进入蓬莱殿就被太后热切地招至身边,言语热络,平易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多其乐融融的祖孙相见场面。
“太后万安!”吕嫣然心中直打鼓,自打她有记忆以来,这太后也只有在几个节日时段派人给昭王府送过礼,日常用度到是从不怠慢,但可从来没主动找她问过话,更别提这一脸慈祥的表情了。
“好好好,傻孩子,叫什么太后,叫祖母。这些年苦了你了,昭王妃的身子骨可有好些?”
兴帝继位,其生母晋升为太后,吕嫣然已故亲祖母为太妃,依照嫡庶之度,若在寻常百姓家她确实可以称呼太后为祖母。
吕嫣然想起她这次进宫来的目的,嘴角勾起标准的讨好笑容,整个人也活泼起来。
“太……不,祖母,母妃的病还是老样子,一日中有半日是躺在床上的,前段日子……”说到这她停了下来,偷瞄了下太后一下,不免被对方慈祥的笑容迷了眼,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语中都带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祖母,您救救母妃吧,母妃的身体很是不好,真的。昨晚上她都吐血了,叫了太医来诊治只说没办法只能将养着……”吕嫣然在离太后一步之远扑腾一声就跪了下来,她双目泪光闪闪,这时的她哪知道她已经成了那案板上的鱼肉。
“祖母,祖母,母妃……呜呜呜……”情到伤心处,本就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哪还记得刚进宫时心中组织的那一番话语,就这么将自己的软肋,自己的把柄亲手送到了帝王家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黄金冢。
“你这小丫头可别再哭了,哭得我心肝儿都难受了。”太后一边说着一边将吕嫣然扶了起来。
若这时有人进屋就能看见这位嘴上说着怜惜话的后宫主宰,此时的面容上哪有半分怜爱,眼睛中只闪烁着算计的毒芒。
“说起来嫣儿也到了适婚年龄,可有心仪男子,你母妃常年卧榻在床,也没人给你张罗张罗婚事!”见吕嫣然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太后终于将话题落入了正轨。
“……”
吕嫣然还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虽然这哭是她故意为之,但其中的情感却是真的。咋一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
“没。”
“那祖母给你说个亲事如何?”
这话一出吕嫣然顿时涨红了脸,只得将小脸埋了下去,但内心却是欣喜和期盼的。
“祖母!!”声音中带着女儿家固有的娇俏。
“好好好,果然女大不中留啊!!”太后乐的笑出了声,吕嫣然还以为是自己逗的她老人家开怀一笑,可实际上了,太后不过只是为目的达成而由衷高兴罢了。
自以为达到目的吕嫣然也嫣然一笑。
吕嫣然心情很是畅快,脸上的笑意怎么藏都藏不住,出宫的路上原路返回又是经过绮心阁,她出于好奇难免朝宫墙内多看了几眼,却没想这时院门突然被人从里侧打开,紧接着一个少女捂着脸哭着跑了出来,和吕嫣然撞了个满怀。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大胆!!”少女直接怒呵。
这时少女的左手已从脸上拿开,脸上浅红的手指印也暴露出来,吕嫣然暗道,糟了。
果然这少女也注意到了吕嫣然的眼神,她触碰了下自己的左脸,先是躲避,下一秒眼神一变、转瞬狠厉了起来,她将腰上的鞭子解下直接招呼在了吕嫣然的身子上。
“找死!!”
吕嫣然刚准备还手,想了想对方的身份,捏了捏拳头,还是忍了下来。
母妃还在家里等她了,她不能得罪面前这人。
少女的下一个鞭子正准备落下,“绮心,你给我住手!!”一道威严的女声生生阻止了她。
容贵妃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看了吕嫣然一眼,明显一怔。
“给容贵妃请安!!”吕嫣然想了想还是转头对那少女说道,“给长公主请安!!”
“母妃,你看她,都知道我是长公主还故意将我撞到地上,明知道我脸上有伤还嘲笑我……”
“我没有!!”吕嫣然立马反驳。
“你还敢狡辩,你这贱蹄子,你看你那妖艳贱货样,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绮心说着又将鞭子举了起来。
“你给我住手!!”容贵妃显然被气得不轻,“你这满口污秽到底是跟谁学的……”说着朝身后的嬷嬷看了一眼,吓得对方立马跪了下来。
“贵妃饶命,贵妃饶命!!”这人显然是绮心公主的教养嬷嬷,想也知道肯定是她平常骂小宫女时被绮心听进去了。
容贵妃没理她,她横了自家女儿一眼,对吕嫣然倒很是温柔。
“嫣然进宫了?”
吕嫣然虽好奇这容贵妃为何认识自己,但还是点了点头,只觉这母女俩怎么差别这么大,容贵妃好霸气!好温柔!
“母妃!!”绮心在一旁很是受伤。
“等下再收拾你”,容贵妃这话声音并不大,但很是严厉。
说完又吩咐宫女将上好的金疮药拿了过来,“嫣然哪,我这女儿不懂事,这药你先用着吧,女孩子身上留疤可就不好了。”
吕嫣然心中满是感动,这宫里还是好人多的。
*
自从那天被太后招入宫后吕嫣然就一直在家等着宫里来人,昭王妃听说女儿的婚事有了着落也是满心欢喜,连自己身上都爽利了几分。不时有陌生面孔进出昭王府,看人装扮有商贾也有皇宫来人,外人只道昭王府要重新崛起了……
昭王府确实要重新崛起了,但代价却是她吕嫣然冠以长公主身份远嫁白单国。
这消息是昨儿傍晚宫里来人传的旨,不过不是懿旨而是圣旨,这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昭王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哭晕了过去,吕嫣然在她床边守了一夜,直到确定母妃身体无大碍后她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姑娘,您~”一旁的风儿一脸担忧,想安慰自家主子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见风儿那担忧的神色吕嫣然哪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内心想法,“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
“更不会逃!!”满脸的决绝。
厢房地面上满是废纸,吕嫣然双眼无神地坐在案几上,她要为自己做一幅自画像,免得以后母妃想她时都没个念想。
太后!容贵妃!想起这两人吕嫣然心中就满是恨意,手中的画笔也应声而断,接着她嘴角一勾,唇边弧度也越来越大。她笑出了声,声音中满是凄凉,“也是,这宫里哪有好人呢!!”
给你说个亲事?女孩子身上不能留疤?也是,留疤了她不就没价值了吗!!
笑着笑着终于哭了出来,至少这次母妃病重,宫里派来了最好的杏林之手不是吗?
正在她自我安慰之时房门被敲响了,她贴身侍女风儿来报,宫里又来人了,这次来人是兴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不是吕嫣然第一次见到她这位手握大兴所有人生死大权的亲叔叔,但这天的对话却是真正改变了她的一生。
没人知道那天兴帝和他这侄女谈了什么,但有当天把手宫门的侍卫回忆,那天长公主是从皇宫正门而出,她面无表情,脚步虚浮,双眼红肿,眼底是空洞和迷茫!!
一个月后,大兴朝长公主出嫁,举国欢庆,其中以国都黎城最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