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 离剑南 六、多年舛运失伊情
书名:黄泉 作者:归零丶 本章字数:4937字 发布时间:2022-02-26

单亦愁讲的故事只讲了一半。他漏掉的不是开始的一半,也不是结束的那一半,而是中间。这个故事中间的一部分被他省去了,那部分我知道,他也知道那部分我不想听。因为那一部分导致了我家破人亡,我自己也因为这流离失所当了一两年的乞丐。

我去单亦愁那儿的目的的确是想套一些情报好接近陈家,但我并非是为了给段山报仇。我没有理由为他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折了一把刀而已,还不是一把多么宝贵的刀。只是陈家树大招风,往后我们之间免不了往来而已。

这个往来可能是我帮他干掉别人,自然也可能是帮别人干掉他,利益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接近陈家我原本是想从陈府的四个儿子下手,却没想到按照单老头的意思反而最好接近的是陈释本人。我与陈家的首次接触并不友好,接下来定是步履维艰。

 

“先生这茶当真是奇特。”廖燮坐在桌对面,嘬了一口黄泉后这么说道。他很小心地皱了下眉,我差点儿没能察觉。

“廖老板是第一次登门,按照我黄泉的礼数,自然要先生对这茶鉴赏一二。”我笑着说道,自己也品了一口,这茶的味道确实不怎么令人满意,就连我至今都很是厌恶其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涩味。

“茶浊而味清,此为奇一;闻香而尝苦,此为奇二;先甘而后涩,此为奇三。有此三奇,先生这茶还不算奇特么?”廖燮慢慢地将茶盏放在一边,他说得很真切,仿佛真的就只是来跟我品茶论谈一般。

“哈哈,廖老板的音坊里,好茶数不胜数,我这黄泉鄙陋,仅此一茶还能得到廖老板这般评论,当真是受宠若惊。”

“哪里,廖某对茶的理解,也是浅陋得紧。”廖燮笑着说,“非要说起来,在下曾听前来音坊听曲的一位客人提到过,当年有一个叫宁冬的茶役,对茶的了解才是真的入木三分。”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有些恍惚,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哦?殊不知这位茶役现在身在何处,我倒很想听听他对我‘黄泉’一茶,可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如今……怕是不行了……”廖燮不无遗憾地说,“那宁冬几年前,就已经被杀害了。”

我沉默着不愿意说话。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让我有些感伤,哪怕这个人我明明从没见过。

“大概是仇杀吧,似乎是为了保护什么人。那个听客的意思,宁冬其实是个很贼的人,他为一个人豁出命是很难想象的吧。可他居然这么做了,当真是过命的交情了。”

过命的交情?我听着很刺耳。不过仔细一想,段山有些这样的交情应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以前的他叱咤江湖,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最最关键是身后还有着戴家的撑腰,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是多么重要。现在的他再豪气云天,也不过是草芥般的人命而已,回过头来再看其实自始至终谁也保护不了。

廖燮似乎还有几分继续讲下去的意思,看出这点之后我喝了口茶,接着打断了他问:“廖老板今日来此,可能不单单是和在下聊几句茶话的吧?”

廖燮听我问得这么直白,愣了一下,好在第一时间就又回神了过来,慢慢答道:“是这样的。蒙先生不弃,曾荐贵处的段山到在下的音坊谋得一职,只是后来……在下却没有能够照顾好段先生。那日在陈府的事情先生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事情均因在下音坊的怜羽姑娘而起,故而在下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因此备了这些个东西,还望先生能够收下。也算是廖某对自己的失职赎罪一二。”

说完他拍了拍手,几个音坊的下人抬着几箱礼物进来了厅中,打开一看都是珍贵稀奇的珠宝。不用细算就知道,仅凭廖燮一个小小的音坊,弄到这么多东西并非易事。除非……

廖燮接着说:“在下本应前些日子就来致歉,可是俗务缠身,拖延到了今日。还望先生莫怪。”

“廖老板说的是哪里话。段山之事,权责并不在廖老板。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单某无论如何也收不得,还请廖老板将它们收回去吧。”我向廖燮作了一揖,“况且廖老板前些时日,应该,是在陈府那边走动吧,想来那边的开销已是不易。”

“这……”廖燮突然变得有些支吾。看来我猜的不错,那边的开销并非“不易”,可能还刚好与此想反,这些个礼物里面,有一些是陈释欲图收买我而准备的宝贝。

既然这个样子,我好歹还是应该做出一点儿回应的,于是笑着说道:“那如此,我就和廖老板做个交易如何?”

 

其实我本不想与廖燮有任何的接触,因为我想离轻徵离得远远的。她就像是能够牵动我过去的一根弦。我很想把这根弦藏起来,这根要命的东西应该从未有过才好。若有朝一日它被别人有心无心地拨动,我必然手足无措。

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和廖燮合作,因为我发现或许他能成为我和陈府交往的契机。

有些道理我和陈释都明白,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私下的来往。在我们咬定对方都有利用价值的同时,我们双方的这层关系一定不能过于明面儿化。这样如果将来某一天我们双方需要撕破脸皮,我对付他们家的时候也能更自然地下手,他出卖我的时候在别人眼中也不会显得那么“无情无义”。

我们之间也不过就是一场交易而已。

这与我们和廖燮的关系不同,假如我们和廖燮撕破了脸,即使再严重也终究是能用银子平息的事情。但换作是在我和陈家,便必须用命。

这件事情我和廖燮商量到了很晚,他不愚蠢,夹在我和陈释之间绝对不是一件有趣的差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按他所说他只想老老实实地经营着他的音坊,可事到如今,或者说,从他答应将段山安置在他的音坊的时候,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廖燮准备离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厅外拉过一道院中梧桐长长的影子。

正要出门的时候他转过了身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问了一句:“还请问先生,不知段先生身前是否带着一位小女孩儿?”

“正是。”我答道。

“这位小女孩儿仍居住在贵处?”廖燮追问道。

“段山在我这儿还有些工钱,那个小女孩儿自然还能在黄泉住上一阵子。至于食宿的价钱,黄泉自然有黄泉的算法,在我看来,还算公道。”我点头微笑,算是认同。

“那之后呢?”廖燮盯着我,这种神情让我很不舒服。

“之后?据我所知,廖老板与段山非亲非故,怎么会突然问起那个小女孩儿来了?”我毫不避讳地与廖燮直视,想从他的眼底看出点儿什么。

可是在这时候他又将眼神避开了:“先生不知。按照怜羽的性子,如果她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儿的话,为了报答段先生相助的恩情,想必一定会将那个女孩儿领到自己的身边抚育成人……只是,在下的音坊太小,实在装不下这么大的恩怨……”

廖燮顿了顿,我甚至听出了一丝哽咽的味道。不过多久,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如果将来有一日她找到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将那个女孩儿托付于她。如果段先生的工钱用完了而黄泉又不养无用之人……那个女孩儿的一应用度,廖某愿意承担。”

我静思了一会儿,答道:“如此,便如廖老板所言。也请廖老板放心,您此刻所说,决计不会传到怜羽小姐的耳朵里。”

“那么,便多谢先生成全了。”廖燮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他变得闪躲的眼睛充满了衰老的神情,那种沧桑深得入了髓。可是这个变化发生在刹那之间,速度快到没有机会应变或者反驳,任其才睿也只能毫无挣扎地陷入这个静谧的深渊。

 

廖燮所料不差,三日后怜羽便来到了黄泉和我商量宁采薇的去处。我如同应诺廖燮的那样,并没有答应怜羽带走她。

廖燮有廖燮的看法,他觉得宁采薇是块烫手的山芋,至于我这么做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怜羽不过是一介没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她领着宁采薇去了音坊,几年以后,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宁采薇也会成为一个乐伶。杀死她父亲和伯伯的陈家子弟在台下骄奢淫逸,而她却不得不为了他们载歌载舞。

我觉得这很讽刺,讽刺到泪水猛然流下来不及悲伤。

所以即使廖燮不曾前来找过我,我也不会将宁采薇交到怜羽的手里。我能为段山做到事情不多,但至少我可以暂时保证宁采薇还能安安乐乐的活着。

只要我的日子依然这么安稳的话。

事实上我的日子根本就安稳不起来,又过了几日,鬼驿传来了消息,离剑南找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往事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恍恍如同不竭的潮水,将我冲刷将我淹没而我却呆呆地像个湖心的礁石。

我找了他那么多年,他却在我最不想见到了他的时候,回来了。

他的身上披挂着往事,而往事就是风波。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带着深冬的寒意,屋内的人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茶还是酒?”他问道,一如既往。

“茶。”我回道,随口呼出的白雾让我有几分眩目。

单老头从来不吝惜炭火,整个屋子都被那一小盆红红的木炭烤得暖暖的。外面一应生意自有掌柜的操持着,三餐也有人送过来,这个时节单老头自己常常就蜷在被窝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儿值得他出门。

“茶水在桌上,觉得凉了的话到角上的屉里拿个炉,在炭火上煮一煮就好了。”单老头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说道,顿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如果你突然想喝酒的话一旁的柜子里也有……”

我端着一杯茶在桌边坐下,水温不烫不凉,刚好入口。单亦愁瞥了一眼,也就不再说话。

“你生病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我看起来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吗?”单亦愁反问。

“那你干嘛一天到晚在床上动都不动和死人一样,要么你这是在学什么野兽冬眠?”我挑了挑嘴。

“我要是能长眠听起来也不错。”单亦愁一脸无赖的样子,换个人一定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然不会,因为我有些疲倦,生不起气。

“今天来找我干什么?”单亦愁问道。

“原本是想找你喝酒。”

“可是你现在却在喝茶。”

“所以我说是原本。”

“那现在呢?”

……

我沉默不言,静静地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又掺了些水到壶中,放在炭上慢慢地煮。木炭躁动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只是突然发现在偌大的一个黄泉里,我居然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所以我就来找单亦愁,或许兴致到了还可以和他下下棋。

结果我发现兴致并不能到了,我只是换了个地方一个人默默喝个茶而已,纵然,这也比呆在黄泉有趣很多。

“你知不知道哪些有名的算命先生?”我问了这么一句,说出来后我自己都吓了一条。

“算命先生?”单亦愁也有些惊异的样子,眼神变得有神了一些,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没多久就又变回了往日那副奄奄的姿态,“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偏过头想看看外面的景色,结果发现单亦愁怕冷所以连窗户都没开,只有无奈地盯着窗户出神。

屋外下着雪,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片刺眼的雪白。

“单老头你能记得你有过多少个刀客么?”我打破了寂静,开始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一共三十九个。”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便答了上来。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他的表情很认真,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个随口的谎言。

“我做了十三年的中间人,接过三百九十一件大大小小的单子,谋取了九百五十四条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的性命。按照大宋律法,罪杀无赦。”单亦愁淡淡地说着惊人的话,如同随意地将火药提提放放。

“我都记不得我接过多少单子了,没想到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盯着窗子。窗外传来了些风声,在绵延千里的雪国偷偷地唱着动听的歌。

“我希望你是真的忘了。”单老头说得很笃定,这份笃定却让我心烦意乱,“可人是杀不死的。这几年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以为死在我手下而我却已经忘了的那些人,全部都活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神情少有的不苟,像是老者在传授自己一生的经验与信条,礼节神圣而庄严。

单亦愁仿佛又觉得自己所言有些不妥,便最后接了一句。那句话撞到了我的心坎儿上,生生的疼。

“这么多年,他们都来找过我。”

安静维持了半晌,壶中的水沸腾开来,雀跃得像是早春的鸟儿。

“那刀客呢?”我往杯中倒着水,有点儿不懂事地刨根问底,“为什么刀客会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单亦愁皱着深深的眉,好似有什么往事囿在了心头,令人懦懦不敢提及,“所有的刀客都不纯粹。”

“不纯粹?”

“对,因为不纯粹……所以都精彩得过目不忘。”他说着没头没脑的话,我也没头没脑地一声不吭。

 

或许是因为话题有些沉重了,单老头想尽办法欲图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外面下雪了?冷不冷?”

“是够冷的,这个天气还在外奔波的人,当真不容易。”我回答道。壶嘴冒着雾,可没飘多远就不知所踪。

“雪化的时候还要冷一些。”单亦愁说。

“喂,单老头。”

“嗯?”

“过不久就是冬至了。到时候我到你这儿来吃饺子。”

“你小子!年年都这样,也不请我到你那儿去吃一次!”

“我那儿哪有你这儿的香啊。反正又不是你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那……到时候把赛雪带上。”

“嗯。我回去了,茶钱放在这儿。”

我起身朝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单老头叫住了我。

“西市有个姓昝的人。这个姓很少见,应该不难找到。”

“算命先生?”我转过头看向单亦愁,不过他背着我,什么也没瞧着。

“不,他是个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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