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预想到,房东太太当然没有报官。她要是报官了,我也就没有往下写的必要了。
长安城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牢笼,这里的巡城守卫,非但数量多得人人咋舌,而且一个个模样出奇,他们比别的地方要多长了两双眼睛,可以一望千里。金光门处进来了什么人,值守在春明门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还多长了两双耳朵,城东有两个小贩吵了起来,城西的城守也能立马就能听到。所以房东太太要是报了官,任凭王普剑术多么卓绝,上天遁地,也绝计难以逃脱这座牢笼。他终究要被抓起来,杀了头,挂在城门墙上,以儆效尤。
真要是那样,我可能要骂死她,因为这个女人这是要摔了我的饭碗,使我不得继续写小说,最后让我重归于我的无聊之中去,一如风平雨静人死灯灭般的无聊。当然我一定也要被别人骂死,挤牙膏似的写,竟然写出这么一个虎头蛇尾的东西来,简直不像话,不尊重人。或者他们会斜着眼,蔑视着我不阴不阳地说道:“真没想到,都这个年头了,还有人愿意当太监。”
可是房东太太也没有闲着。她其实一夜未睡。我想不管换做谁,知道自己家里院子正站有一个没有照身帖,来头极大可能是敌国探子的男人,该人又手握一根黝黑“铁棍”(房东太太有理由相信这一根铁棒要是敲在头上,绝对不是起一个拳头大的包那么简单),怎么看都属于那种无论怎么想都根本不可能打得过的彪形大汉,都不会睡得踏实。所以她几次三番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月光看到王普在门外如铁塔一般矗立不动。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这个陌生人已经走了,只是做了个假人置于门外,或是让她放心,点或是让她小心点。
王普是个剑客,剑客都要敏锐的感知力,所以他当然知道房东太太几次三番从床上爬起来。但是他不以为意,他只当是房东太太起夜多,尿频尿急。在山上的时候,师父也经常起夜,虽然不像房东太太这般时而就起,想起就起,但一晚上也要起好几趟。
师父说,人老了都要这样的毛病,生老病死,尿频尿急,这些都是躲不过的。
王普问,听起来真不幸,那我呢?
师父说,等你有一天老了也是,有一些人,甚至年纪轻轻就会有这样的毛病。
王普说,这听起来好像更不幸一些。
师父说,是啊,所以当你以后遇到什么人起夜频繁,就当不知道。人活着,说来财伤人,说来情伤人,都来的没有尿频尿急更伤人一些。
所以当王普知道房东太太年纪轻轻,竟然与师父有一样的毛病的时候,这简直太不幸了,所以王普内心悲戚,目含怜悯,关于此事一言不发,并且决定让它烂在肚子里。
房东太太说:“你怎么还没走?等着我报官吗?”
王普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房东太太说:“像你这种有本事的剑客,还有什么忙要我帮的呢?”
王普说道:“你们说的那个照身帖,你能不能给我搞一个来?”
房东太太说:“不能。”
王普说:“那我就不能走。”
房东太太问:“为什么呢?”
王普说:“我要走了,可能会有不少人来找你麻烦。”
房东太太摇着头笑着说道:“笑话,怎么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然后她就看到了趴在她墙头上的那些人。
然后她就不笑了。
这是房东太太第一次看到有人趴在她家的墙头。那些人多年以来安安静静,排排看齐,不言不语,也没有交流(至少现在没有),他们原本双手环抱,胳膊肘撑在墙头上,在看到房东太太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齐刷刷而缓慢地往下降,仿佛在他们脚底踩着一架匀速的电梯,最后他们只露出齐眼的半个脑瓜儿来在墙头上,又像是排排扣着的半颗冬瓜。
这个时候,日头还没有出来,东方天与地衔接之处只出来一道浅浅的白痕,再过不久,这一道浅浅的白痕将要扩散到整个天际,然后在这漫天的鱼肚白中,将浮现金光,浮现日轮,浮现新的朗朗乾坤。
房东太太不说话了以后,她双手直直下垂,隐在袖子里,王普看到她袖子颤动,料想这大凌晨的,她可能是有点冷了。可是自己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实在没有什么布料能够分出来披在房东太太的身上,所以他只当没有看见。
房东太太像是木头一样站在院子里,直直看到朝阳跃出的时候,墙头上那许多半颗的冬瓜也落下墙头。
房东太太迎着朝阳,突然粲然一笑,对王普说:“走吧。”
王普问道:“去哪里?”
房东太太不理她,撩起裙角,径直出了门。
王普跟着房东太太,走过了一家又一家,惹得里面不少人探出头来看,看的王普脸上阵阵发烧,除了昨晚被官兵追捕的时候,他还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人。
但是房东太太却可以镇定自若,她像是一位检阅自己部队的女将军。王普见状,心有所悟,自己虽然是个剑客,却没有一个女人有定力,真叫人汗颜,于是他跟在房东太太身后,走的同样笔挺。
终于,房东太太在一家看起来稍大一点的院落停了下来,然后扭着腰走了进去。
王普看到院子里正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一手端着一碗水,一手捏着个杨柳枝,正蹲在地上刷牙。那个杨柳枝泡了水,用牙齿嚼开以后,里面的杨柳纤维会支出来,看起来像是一个小的扫把,古人用它来清洁牙齿。
房东太太媚眼如丝,喊道:“保长大人哎。”
老头抬头看到了房东太太,眉眼俱弯,咧着嘴笑,说道:“呦,是大娘啊,你怎么来了?”
房东太太说道:“讨厌了啦,人家叫小娘来的嘛。”
老头噘着嘴说:“哦哦哦,小娘小娘。”
王普看到这老头牙都没剩下几颗了。
房东太太说道:“今天冒昧来,是有一件事儿要保长大人帮帮忙的啦。”
保长说道:“小娘啊,有什么事儿就说吧,大人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房东太太说:“有您这句话就好……这不是我家那口子去外地谋营生回来了么,想让你帮忙给他半个照身帖,出入也方便。”
保长问道:“你家那口子?”
房东太太说:“王普啊,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儿,前些年的时候,他还经常帮您家劈柴来着。”
保长点着头说道:“哦哦哦,想起来了,是王普是王普。他在哪呢?”
房东太太一拽,将王普拽到了保长跟前。“这不是,愣头愣脑的,一走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
王普如夜色中一座黑山,他一往保长跟前站,保长顿时面前无光,他往后退了几步,才看清王普的脸。
保长看了看铁金刚一般的王普,又看了看顶着两个黑眼圈,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房东太太,觉得自己心如明镜,早已洞察一切。他当保长这么久,虽然还没有想起王普是谁,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来过自己家里劈柴(当然这些事儿都不能对人说,说了就说明自己记忆力不好了,记忆力不好就是老了,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就是不能再当保长了),但他这么久以来还不曾见过有那个男人可以迈进这个女人的院子,由此看来十有八九是她的丈夫无疑了,只是自己心头这一股酸味儿是怎么回事?
保长压下杂念问道:“有这么高来着?”
房东太太说道:“以前是没这么高,这不是人到二十五,能长一丈五么,这两年估计在外面没少吃,所以又长了长,唉,可是苦了我这苦命的人儿了。”说着,她就要潸然泪下。
保长说:“原来如此,可是这半照身帖,不容易啊。我得上报闾正大人,闾正大人又得上报族正大人,族正大人又得……”
房东太太上前和她的姐妹们一起抱住保长大人的胳膊说道:“保长大人,您上可通天,下守黎民,岂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儿皱一下眉头?”
保长喜笑颜开说道:“当然不能当然不能,正好马上就到三月一期的人口普查了,我回头就把王普的名字报上去。”
房东太太说:“当真?”
保长想要把自己的胳膊从房东太太和她的姐妹之间抽出来,他虽然是个老头,却浑身精瘦,孔武有力,此刻竟然难以把自己的胳膊从房东太太的怀里收回来,这真让王普啧啧称奇,以为这个女人能一人独住一座院子,果然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保长说:“当真。”
房东太太问道:“保长大人您说话可做得数?”
保长说道:“一言既出,岂能有假。”
房东太太唰的一下放开保长的胳膊,旋风般转身,头发甩了起来,像一件黑披风一般,她伸手揪起王普的衣袖就走,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