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晚枫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杏花沟时,才得知莫三哥在三天前便已经走了。
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更没有多少遗物可以交待,除了那几十只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艰苦岁月的山羊之外,身无长物。
八十多个春秋,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踪迹难寻。如果不是清水河对岸那座新坟在清晰地告诉林晚枫莫三哥曾经在杏花沟村生活了八十多个年头,林晚枫还以为莫三哥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人世间。
莫三哥的生活起居实在太低调了,低调到连小小杏花沟村的乡邻都早已忘记了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莫三哥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当莫三哥老态龙钟之时,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早已不在人世,真正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一生受过太多的苦难,却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天伦之乐。
好像他的使命是来人世间修炼似的,奈何落幕之时却盼不来丁点的曙光。
林晚枫呆站在位于村尾山脚下的这座矮瓦房,两扇破败不堪的小木门虚掩着,去年新年贴上去的春联残缺而斑驳,随着内堂刮来的北风肆意翻动,年久失修的泥墙瓦顶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
院子门口那块被磨到发亮的小石凳如今已经落满了一层灰尘,金黄色的水烟斗还斜靠在一旁,燃烧了一大半的火纸安静地躺在石凳一旁,只剩下一小块的土烟丝塞在凳子下,好像仍然在等待主人下次的光临。
院子的晾衣架上还挂着几串被风干了的红薯苗,院子角落里搭起的那个简易鸡窝还在,不见鸡的踪影。一切这么安静,静到只能听见挂在屋檐下那桶蜜蜂勤劳的嗡嗡声。
推开快要散架的小木门,低矮阴暗的屋内简陋到一切尽扫眼底,之前摆放在屋角的木板床已经清空,只剩下四只青砖,几只矮凳子也不见了,塌了一边的灶台上空无一物。直至这一刻,林晚枫才确信,莫三哥不会再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晚枫抬头环顾一周屋顶,透过几处碗口大的破洞,看见浅蓝色的天空如同曾经居住在这间房子的主人一样空洞而失真。莫三哥真的走了吗?带着满腹的遗憾就这样走了吗?林晚枫不愿去相信,然而,屋内除了从屋顶那几处破洞传下来的阵阵风声之外,一切归于死寂。
林晚枫低头摸了摸夹在腋窝子这几套新衣裳和一双新解放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番心意来得太晚了。
出来院子门口,把那只石凳子上灰尘抹了抹,轻轻坐下来,默默抓过水烟斗,撮了一小块土烟丝放进烟斗窝,拿火柴点着火纸,凑近点烟,用力吸烟,一气呵成。
但林晚枫毕竟不是莫三哥,被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鼻涕并流。不经意间扭头才发现徐明月站在正下方的屋檐下凝视着他:“算了吧!有这番心意就够了。”,
林晚枫冲徐明月苦笑了笑,收拾好水烟斗和土烟丝等小杂件站了起来:“我给莫三哥带过去呗!他习惯了抽水烟斗。”,
徐明月默不作声前面引路,林晚枫也沉默不语跟在后面,俩人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在田间小路上,林晚枫知道徐明月为什么不愿开口说话,徐明月也理解林晚枫为何不愿搭理她,俩人都不愿意去相信杏花沟的童话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可是又不得不去面对这个事实。
林晚枫远眺了一眼小山坡上那座新坟,主动打破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明月,莫三哥得的什么病?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一收到你的来信就连忙赶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徐明月故作轻松的语气:“应该是老年病吧!其实也拖了半个月左右了,当我听到莫三哥病倒在床这个消息之前,莫三哥已经好多天吃不下东西喽。”,
林晚枫叹息了一声:“哎!若说好人不长命吧,莫三哥又活到了八十多岁,若说好人有好报吧,放在莫三哥身上又不灵验了。这个世道,实在令人费解。”,
徐明月却不认同林晚枫这种观点:“有一种缘分叫做三生有约,赵娘娘之所以让莫三哥苦等了这么久,也许是在等一个最佳的时机,好让俩人一起同时投胎呢。双胞胎很常见,龙凤胎也不稀奇,但同时投胎转世的一对恋人,至今还没有听说过。”,
林晚枫觉得这个说话实在有点自我安慰的味道:“既然是传说,怎么能当真呢。”,
徐明月据理力争:“因为莫三哥断气的时候,屋里来了一只花蝴蝶,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才离开。全村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好看的蝴蝶呢。不是赵氏娘娘过来接莫三哥走,还能有什么理由说得过去嘛。”,
林晚枫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这也未免太玄乎了吧!一只蝴蝶能说明得了什么啊!太假啦。”,
徐明月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只花蝴蝶,证据确实单薄了点,如果再加上这一句话,你绝对无话可说了。”,
林晚枫追上前几步:“什么话?”,
徐明月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得意地绕起了弯子:“我问你,咱们杏花沟每次出了白事,都由谁做仵作?”,
林晚枫不假思索地回应了句:“白今生他爷爷呗。”,
徐明月再问:“那抬棺的人呢?”,
林晚枫这就弄糊涂了:“你爸应该算一个,王问三他爸应该也算一个,还有…………”,
徐明月还没等林晚枫把话讲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茬:“等等!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以前抬棺的人,这次却不一样。如果你继续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猜的话,保证你一辈子都猜不出来。”,
林晚枫主动投降:“拜托!快点揭晓答案呗。我当时又没在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嘛。”,
徐明月觉得再逗下去的话就没多大意思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抬棺的十八罗汉是杏花沟年纪最大的这班人,你爷爷也有份参加。”,
林晚枫还以为听错了:“不是吧?你是不是收听新闻联播太多导致中毒太深了呀?这种故事你都编得出来,让你呆在杏花沟实在屈才喽。”,
徐明月扭头给了一个白眼:“爱信不信!”,
这样一来,林晚枫心里如被猫爪挠痒痒似的,对徐明月万般讨好起来:“明月,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无论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物都愿意跟我分享的,对吧?”,
徐明月故意拉下脸:“这回信了吧?”,
林晚枫急不可耐:“讲重点,我要的是事情的经过。”,
徐明月简单地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出殡当天早上,十八个中年人去抬棺,连抬棺的绳索都崩断了好几截都抬不动。后来做法场的道士重新开坛做了一次法事,然后让村子里的人凑十八位年纪最大的十八罗汉来抬棺,结果却像一张纸片一样轻松。道士说死者嫌弃之前那十八位年轻罗汉不够资格。”,
林晚枫惊得目瞪结舌:“莫三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的?这不像他的为人作风哟。”,
徐明月怪他脑袋不好使:“说你笨,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冤枉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林晚枫承认自己没有徐明月聪明:“那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明月拿道士的一句话来搪塞林晚枫:“道士说了这么一句话:~~归途,归途,尽为尘土,人鬼殊途,难成美事。阅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懂了吗?”,
林晚枫越听越糊涂:“什么乱七八糟的嘛,这跟莫三哥一时变得重如泰山,一时又变得轻如鸿毛,有什么关系嘛?”,
徐明月猛地停下来转过身去,林晚枫一时没留意,差点撞在了她的额头上:“哇塞!下次你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再转身呀,差点被你吓尿裤子。”,
徐明月双手叉腰,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林晚枫,害得林晚枫心里有点发毛:“拜托!求求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行不行?怪吓人的。”,
徐明月失望透顶:“唉!难怪你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原谅你啦!这不是你的错。”,
林晚枫如同第一次被老师夸张的小学生一样受宠若惊:“嘻嘻~~,快揭晓答案吧!眼看就快到莫三哥坟前啦,在他面前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太好吧。”,
徐明月哀怨地嘟着嘴回了句:“阅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咱们莫三哥和赵姑娘已经投胎转世去了,这对苦鸳鸯要重新活多一次。所以,老人们去抬他的棺木就特别高兴,因为他跟赵姑娘重新成了婴儿,对长辈们当然尊重得很嘛。而我爸这班中年人去抬他的棺木,就会惹得莫三哥不开心了,因为经手这十八个年轻罗汉给他送行的话,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轮得到他和赵姑娘投胎转世的机会喽,那当然不买这班晚辈的账啦。连论资排辈这么显浅的道理都不懂,我还能说你什么好呀,哎呀!你真是笨死啦。”,
林晚枫觉得自己既然被徐明月说得这么笨,那再笨一次又有何妨:“不是吧?咱们人世间讲究论资排辈还说得过去,到了那边也要论资排辈吗?你听谁扯的呀?”,
徐明月真想抽一巴林晚枫的脑袋壳,将里面多余的豆腐浆挤出来:“不是那边论资排辈的问题,而是咱们这边讲究论资排辈。正是因为咱们这边凡事都要论资排辈,才从侧面说明了赵姑娘和莫三哥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就在莫三哥断气的那个时候。也只有已经投胎转世到了咱们人世间之后,莫三哥才会这么计较论资排辈这件小事情。当城隍爷知道一个小婴儿的前世真身,竟然被一班毛头小子来胡弄,他老人家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略惩小戒并不过份嘛!你说对不对?”,
林晚枫虽然依旧还没有弄明白个中原因,但也找不到有力的依据来反驳,只好认了:“好吧!其实我也真心希望赵姑娘和莫三哥俩人可以好好地多活一次的!否则的话,实在太不公道啦。”,
徐明月不接过林晚枫这句话茬,反而一本正经地跟林晚枫说起了另外一番话:“就连一块普通的石头,许多人去祭拜之后,时间一长也会有灵性,更何况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思想的人。既然咱们杏花沟的老百姓都将赵娘娘视为神灵,人人都把赵娘娘供奉在了心上,那么,即使她不是神灵,也是神灵。”,
林晚枫第一次发现徐明月原本是一个这么有见识的女孩子,如发现新大陆一样,凝视着徐明月那头随风飘扬的长发,在落日余晖的衬托下,还误认为仙女下凡呢。
徐明月见林晚枫久久没有回话,忍不住扭过头来瞧了一眼,我的天!谁说看一个人太入迷的话只是呆站着不动的?林晚枫用事实告诉全天下的有情人:~~什么叫做一头栽进了水沟里还没有醒过来。
看着林晚枫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徐明月想笑,心却有点疼,想哭,又没有这么娇情。哭笑不得之余,只会过来帮忙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杂件:“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吓唬谁呢!”,
林晚枫自知这次丢人丢到家了,哪里还敢还嘴,只好匆匆忙忙赶往清水河边洗了鞋子,抹了抹衣服上的泥浆,再瞄一眼狼狈样,耸耸肩,两手一摊,也就只能这样啦。
当他绕着河边赶往上游浅水滩位置之时,徐明月已经抱着一堆杂物走过了石拱桥,走上了通往石几案那边的小路。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大地万物笼罩在一片金光万丈的霞光之中,远远地看见小山坡上那一新一旧两座坟茔上,有两只小蝴蝶在翩翩起舞,一时向下,一时向上,陶醉在金色的世界里追逐嬉戏。
徐明月和林晚枫俩人站在小山坡下静静地观赏着这对比翼双飞的花蝴蝶,不忍打扰,不愿离去。
在这一刻,人世间再也没有苦难,更没有纷争,有的,只是一双不离不弃的花蝴蝶。在这里,两只花蝴蝶成为了唯一的主角,见证这一幕美丽传奇的观众不是徐明月和林晚枫,而是日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