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进入南关村,就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这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又破又旧,没有一幢像外祖父家那样的水泥屋。
且屋子大多是独幢,没见着像北关村那样,几家人房子并一起筑。
即便非得并在一处,院子也是各归各的,拿高高的院墙把院子圈起来,不给旁人染指。
各家还是养着狗,但养的狗,都没有生气。
它们懒洋洋趴在石板上,见着人,眼皮都懒得抬。
各家的老人就坐在狗后面,像是见着天的等死。
沉檀发现,这个村的老人特别多。
暮气沉沉,如山四合,困在其中,永不得出。
沉檀走进去,就像走进了一口棺材。
母亲同她不熟,小女儿一路走来,又直喊累,她顾不得同沉檀介绍,本属于沉檀的老家。
沉檀就像到陌生环境的猫咪,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个,在她记忆中,头次来的地方。
她眼睛生得小,看人看事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瞧,总是拿余光,或是斜着眼去窥视,这样便显得小家子,很上不得台面。
所以沉檀祖父,一见着沉檀,便很不喜欢她。
觉得她举止猥琐,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沉檀祖父一直觉得,李家是高门大户,所以他看小孩子,就带着古人那种审视孩子品性的眼光。
首先,孩子要生得正派。
面相要好,三庭五眼端正。
沉檀就没有哪一项符合。
她面上生了许多黑斑、黄斑,不知是生来就有,还是后天总洗不干净脸造成的。
其次,孩子气度要好。
面相不那么好,其实也不打紧。
若是气质好,人也很显龙凤风采。
沉檀更不行。
外在环境造就人的性格,内在学识培养人的气质。
这两样,沉檀都不具备。
她初来乍到,带着被抛弃的胆怯,带着畏畏缩缩,哪里能大方得起来呢?
至于学识,那更谈不上,她整个学期,都没如何认真学习过,哪里晓得知识是什么呢?
所以她入不得祖父的眼。
同时,在祖父眼里,沉檀的阿姊,四岁就会帮母亲洗沉檀阿妹的尿布,念书成绩又好,且是小儿子头一个孩子,他瞧着就很欢喜。
沉檀的阿妹呢,还是个两岁的娃娃,小孩子有的天真可爱,她都有,会撒娇,会讨人喜欢,他也觉得很好。
这么一对比,沉檀就更不受待见。
沉檀虽说还没启智,有些迟钝,但旁人对她的态度如何,她心里是很清楚的。
这个陌生的环境,对她很不友好。
所以她极为警惕,不敢有丝毫放松,努力观察这些人的一言一行,在里边找到自己该待的位置。
回家当天,母亲就把沉檀的头发给剪了,剪得同男孩子一样短。
她在孕中,没有那样多精力来侍弄三个女儿的头发,所以沉檀和阿妹的头发都被剪得短短的。
这样既方便打理,又干净,不易生疮,也少生虱虫。
再说,小孩子也不懂美丑,母亲觉得,只要人正派,什么发型都好看。
不过在沉檀阿姊这,她想法又不一样。
沉檀阿姊懂事,人也渐渐大了,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美丑,整天会自己扎马尾,每周知道洗一次头,无需她费心思,也就不剪她的辫子了。
再养养长,还能卖钱。
不知不觉,沉檀母亲的思维,从最初的相夫教子,到现在的精打细算。
日子都得在算计中过。
贫穷的日子尤得精细!
看着那些柔软的发丝落在自己肩膀两侧,沉檀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举动。
她也想要阿姊那样扎起来的马尾,她也想要那样漂亮。
不过这里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她没有办法将内心的话说给谁听。
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其实是她生日。
事后母亲想起来了,心下觉得愧疚,但也就愧疚过去了。
她孕吐有些严重,根本无暇顾忌别的。
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先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与此同时,村上也有很不好的消息在流传。
那日沉檀母亲拉着三个孩子从村中过,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会儿陈塘还在照着上头的文件,执行计划生育。
村中处处可见红色横幅标语:
“少生优生优育”
“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老李家在南关村,本就是各种文件必抓的对象。
之前打地主土财打得最凶的时候,老李家就被抄了不下五次。
后来搞批斗严重的时候,沉檀祖父总是挨批斗那个,沉檀祖母也逃不了,她的旧式做派,裹小脚,光脑门,被批得体无完肤。
等到沉檀父亲偷溜出去闯社会闯生活的时候,又举报投机倒把,说是出去赚了大钱,搞资本那一套。
现下沉檀父亲没回来,家里没男人,村几个干部便找上门,扬言,要带沉檀母亲去把孩子‘下了’。
那时,沉檀母亲的肚子已很大了,不说能不能堕掉孩子的问题,单说里头是个男胎,就不可能叫人下掉。
“不得行,国家的政策,只能生一个,就算你没得男娃儿,那你也最多再生一个,你这里光妹娃儿都三个了,严重超生了噻,我没得办法交代的嘛……”干部当着沉檀母亲的面,抽着上好的香烟,皱着眉头,说出叫沉檀母亲听了绝望的话。
她白净的脸上落下泪来,她说:“娃儿生下来了,囊个办嘛?你说我生得多,别个屋头还有生四五的,你啷个不去喊他们莫生呢?就你屋头,不也是三个娃嘛,你还是干部,我去上头举报你……”
沉檀母亲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干部面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他将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拿胶鞋去踩。
祖父家的地都是由大石块和着泥灰黏合起来的,日长月久,泥灰开坼,露出许多缝来。
干部脚底正好就是一条裂缝。
香烟滚落进去,在里头发出笔直的烟来,飘到干部脚边,随着干部脚的动作,烟又散尽裤管里,像是把裤子点着一般。
干部更为羞恼,往地上‘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准确无误浇在燃得只剩烟屁股的红点上。
“滋——”
一股烟冒出,香烟被人遗忘在地缝里。
“我跟你讲!”干部恶狠狠地对着沉檀母亲道,“别个屋头,包括我们屋头,超生的娃娃,都是交了好几万块罚款的,我们干部的觉悟还用得着你来说嘛?我们多生一个,要交好几万块钱,你交了没得?”
“我们哪里交得起嘛……”沉檀母亲抹着流到唇边的眼泪,做出一副柔弱,又不想在人前示弱的样子来。
“我们不得交钱,也没得钱交!”沉檀祖父进来了,头也不抬指着站在院子里,视线一直往屋里瞟的沉檀,他说,“你不是讲超生嘛,你把那个多余的带走,反正要钱没得!”
“爸……”沉檀母亲摇头,面露不忍。
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舍得呢?
干部看那块硬骨头回来,也没僵持下去,只放了狠话走人,他们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交罚款,要么把孩子带去拿下来,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