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逮把腰弯起，像猫一样偷偷摸进住院部。
之前带老爸来这家医院治疗过，所以住院部的位置了如指掌，顾逮甚至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的床位号，是13楼呼吸内科的13号病床。
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父亲有两个13，证明双倍不吉利，运气这东西永远无法负负得正，只能叠加在一块使用。除此之外，传染性也是其中一个特征。据说，和运气不好的人交朋友，自己也会跟着倒霉起来，最好的例子就是汉赛尔和格莱特这对兄妹俩。
顾逮想到自己就是在那个霉运连连的家里长大的，不禁自怜自悯起来。
汉赛尔跟在顾逮身后，学着顾逮的模样弯腰前行，格莱特由于脚伤无法下车，只得留在车里歇息。顾逮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位置，以免行人发现。
两人来到住院部一楼的大厅后分道扬镳，顾逮径直走向电梯，汉赛尔则屈身拐进医生办公室。
按下上升按钮后，电梯门乖乖打开。顾逮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怎样的电梯呢？
老实说，普普通通不具特色，方方正正如一间小办公室，银色的不锈钢壁纤尘不染，两边设有扶手，以供行动不便的病人支撑平衡，电梯门边有两排灰色按钮，上面的一个个数字对应着住院部的层数。顾逮要去的是13楼，所以13楼的按钮是亮着的。
不知不觉间，顾逮突然萌生出这部电梯也是网组织所造的念头。或许，在电梯的某个角落装有摄像头，正一览无遗地注视着自己。顾逮上下左右一一搜寻，结果并没有发现那类装置，四壁平整光滑没有突起，和外边任何一部电梯一致。
顾逮轻轻嘘了口气，还是别自己吓自己了。自从那男人说过世界上有个邪恶组织之后，那种无时不刻不被别人盯着的诡异感觉便在心头久久沉浮着，这种感觉很不妙，毕竟谁也不想当楚门（Truman）。
不过话又说回来，父亲危在旦夕的这一消息是否属实呢？
此时，电梯门打开，13楼标志映入眼帘，顾逮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径直走出电梯。
他凭着记忆走进配膳室，途中看见两名医生。其中一位是上次给父亲确诊鳞癌的那个，他身材矮小，头顶无发，讲话尖酸刻薄，另一位更年轻些，人高马大，面容呆板，笨乎乎的就像刚进来不久的新手医师。
只听得那名刻薄的医生抬头质问对方道：“为什么连庆大霉素针对什么菌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学校里学了什么？”
新手医师摇摇头默然不语。
顾逮快速从他们身边走过。从没听过什么庆大霉素，大庆市倒是了解颇深，他很想替年轻医生回答。
走进配膳室，里面有3名护工围在一起，她们占据着门口聊着家常。
“借过借过。”顾逮低声说道。
3名护工看到有人进来后，便自觉离开了。
看来她们没看最近的新闻，顾逮想，否则一定会认出自己来。
此时，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夜幕如一张巨网将人间的一切收揽干净。顾逮对着窗台沉思。
“是顾逮吗？”汉赛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逮转头看去，只见穿着白大褂人模人样的汉赛尔站在面前，他的挂牌上还写着别的医生的名字。
“偷来了，”汉赛尔上前一步小声道，“一楼是血液肿瘤科，那里没几个医生，我就拿了这件过来了。”
“现在换吗？”顾逮问。
“现在换吧，叔叔，这里没摄像头吗？”
“没有，来的过程中检查过了。”说着，顾逮接下汉赛尔的白大褂披在身上，调整调整领口，松松袖子，活脱脱一位正儿八经的主治医师出现在配膳室内。
“哇——”汉赛尔发出感叹。
“怎么了？”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我得走了。”
“现在就去吗？”汉赛尔问。
“事不宜迟，我想现在就见到我爸。”顾逮说。
“行，那我先下去了，我得看着我妹妹去，不然遇到坏人就麻烦了。”
“去吧。”顾逮清清嗓子说。
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扮演医生令顾逮坐立不安，他在配膳室内来回踱步，思考该如何演绎这角色。
如果那个代号为男主演的杀手出现在这，一定会有许多独到的理解告诉自己。但转念一想，那终究不成现实。怎么想，他现在也应该被那名“正义的朋友”追得满头是包才是，更何况，就算他在这里，也一定会再捅自己几刀泄愤。想到这，右臂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走了出去。要自信，顾逮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医生最重要的就是自信，哪怕是错的也不要紧，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在这种心理下，顾逮昂首挺胸地走在病区走廊，走廊边有一排排加床，虽是夏天，病人却多得随处可见。加床上的老头老太们纷纷拿出稀奇的眼光看着顾逮，好像在看从动物园里跑出来偷穿人类衣服的大猩猩。
穿过护士台，再路过值班室，13号病床的房间就出现在眼前了。
应该就在里面吧。顾逮深吸一口气做足准备，距离上次见到老爸已过了好久，现在甚至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作为儿子能不孝到这种程度也算少有。
进去吧，总归要面对的，他给自己打气。
顾逮移步走了进去，发现房内人员满满，却唯独老爸不在。不仅如此，就连13号病床也不见踪影。
“啊，医生来了，医生！”坐在一旁的老太看到顾逮出现，立刻扔下手里的摇扇走来。
“医生，帮我看看，我哥哥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配点药吧，挂点盐水吧，求求你了。”
“医生，求你了，快救救我叔叔吧。”
其余人跟着那老太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在顾逮身边咂嘴。
顾逮见状赶紧溜出去，大喘一气。真不明白为什么住个院还要拖家带口的呢？他心想。
这时，一位老太太从病房里箭步走出，步伐轻盈得像妙龄少女，她问顾逮：“医生，你是想找13床的病人吗？”
顾逮点点头。
“他刚才被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带走了，就是那个方向，现在可能在示教室里。”老太太伸手指着右边。
“示教室？是在那里吗？”
“对啊，”老太太上下打量顾逮，“你难道不是医生吗？”
顾逮心一沉，飞奔出去。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老爸现在应该被抓住了，而穿着制服的人，无疑就是那个邪恶组织的成员。事到如今，他们还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原因自不晓得，想必还是想打听女大学生的情况吧。
可恶，顾逮握紧拳头，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之前的预想果然没错，不幸真的是可以叠加的，从住进这13层楼的13号病床起，厄运就已经盘旋在自己上空了，怎么甩都甩不掉。
顾不了其他了，要是老爸被他们……
顾逮不由得闭上眼睛，不敢继续深思下去，想到老爸光是戴着呼吸机就已痛苦不堪，为了活命几乎动用全身上下所有细胞。而那些家伙，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改变别人的命运，就像将纸片折起来扔进垃圾桶一样简单。想到这，顾逮浑身打了颤。
示教室大门虚掩，顾逮透过门的缝隙往里看。果真，父亲在那里头，他嘴上戴了呼吸面罩，正费力地吸收着从那里源源不断流出的氧气，眼睛干巴巴地看着空中一个点，神色差到和干尸无异。见此情景，顾逮的心像被揪了下。
站在病床右边的，是一个同样身穿白大褂，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他长得文质彬彬，一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眉清目秀，脸色同老爸的脸一样惨白。
男人的声音很轻，顾逮将耳朵紧贴门面，才依稀听见他的话语：“顾旺生，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是电话里头的那个声音，顾逮想，就是他告诉自己父亲生命垂危的，想必这一切都是下套无疑。
由于戴着呼吸机，顾逮的父亲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木木地看着对方，不清楚是否理解了男人的话。
“可是你现在却一点都不旺生呢，臭老头。”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继续用讥讽的语气嘲笑道。
不许叫我老爸臭老头！
男人绕着病床缓缓走一圈，顾旺生的眼睛跟随他移动。
“我了解你的底细，老头，你们家族的人普遍短命，平均年龄不超过55岁，不是得癌症就是被车撞死，像这样的家族，难免会滋生恶意，对社会抱有仇恨也是情有可原，”说着，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从里头取出一根点燃，放进嘴里，烟瞬间袅袅上升，随后在空中消失殆尽，“我能理解你，老头，也很同情你，要是换作我，我也会很愤怒。可是命运这东西，不是骂几句脏话发几句牢骚就能解决的，对我来说，一个人被生下来之前，命运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作为个体，无论怎么努力，终究只是在汪洋大海中选择舒服的姿势沉浮，该去哪儿还是要去哪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命运，顾旺生，也已经被安排好了。你何时得这种病，何时住进这家医院，走出家门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盐水是挂在左手还是右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给你安排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男人纤细的手指指向上方，“上面那些人。”
男人吸了口烟，吐在顾旺生脸上：“你的儿子顾逮现在还没死，这一点放心好了，但是仔细想想，他的命运是不是也被我们掌控着呢？”
听到这，顾旺生眉头皱紧，怒目圆睁地看着男人。
男人“嗬嗬”地捂嘴笑起来，他另一只拿烟的手呈兰花指状：“你的儿子没有杀人，却被当成杀人犯，其实不过是充当了替罪羊的角色，历史上的替罪羊多的是，你不必特意生气，该生气的是他才对。好端端一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无缘无故被人追杀，要我也会愤怒。”
“不过呢，为了确认他还活着，我之前跟他通过电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健康。你大可放心，你儿子没事。当然了，这也证明我的朋友没有下死手，你应当感谢我们才对，要是落入其他人之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哦。”
那真是太谢谢了，顾逮无语。
“不过说到底，那也只是他个人的命运，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其中的作用，无非就是多推动他几下罢了——我和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我们并没有直接操控他人的权力，那样的权力不属于我，属于比我更高一层的人大人物。我们做的，自始至终都是在不影响结局的情况下加速这一进程。所以，老头，你要是真想怪我，也不应该怪到我头上，你应该责怪那些给我们下达指令的人。可是呢，那些大人物你又见不到，连名字也没听过，该如何是好呢？难道只能干躺在病床上看着儿子送死吗？”男人阴阳怪气地挑衅着，“怎样，听完后更加愤怒了？”
男人似乎很享受看别人生气的这一过程，他看到顾旺生的脸渐渐紧绷起来后笑得更厉害了，他轻浮地拍了拍纯白色床单：“拜托，几句话而已，真有这么生气吗？我阐述的不过是事实罢了，连事实都不肯接受吗？嗬嗬，不得不说，顾旺生，你作为一个父亲，还真懦弱啊，我要是你，肯定爬起来狠狠揍对方一拳了。”
可恶，为什么要欺负一个，连话都说不出口的老人啊？
“生气吧，我最喜欢看你们这些人生气了，你们越生气，我就越有成就感，你那种想起身打碎一切的眼神，我在一周前领教过了。一周之前，也有个人对我摆出这张脸，但他终究还是变得跟你一样了。每当我看到你们像野猫一样兴致勃勃地冲向食物，然后被我们套进麻袋挨打的样子，我就异常兴奋。你们这些底层生物，拜托，就别头脑发热想着爬上来了吧！凭你们的实力，一个，两个，三个，一万个都没用，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
顾旺生露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握住，顾逮知道，那是父亲生气的表现。
“阿逮，生气或紧张的时候，就把手攥紧，知道了吗？那样的话能分散注意力，好让自己回归正常状态。碰上无赖也不要纠缠，绕着他们走就行，无赖越是缠着你，你就越不要理会。”父亲的教诲在顾逮耳边响起。
可是……可是……
顾逮流下了眼泪。他记得，这是他六天来第二次哭泣，上次流泪是在大前天，那时他刚独自度过一个孤单的夜晚。想不到在这72小时不到的时间内，哭戏竟会再次上演。
老爸，可是你现在就面对着一个无赖啊，为什么不绕着走呢？求求你，从床上爬起来好不好，儿子现在长大了，可以带你逃出这家医院……
顾逮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不敢再往门缝里看，他不忍心看到父亲被坏人羞辱的样子。
为什么无辜的人要受到牵连，为什么没有犯错的人要受到惩罚，世界不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老爸啊……
“快……”父亲那微弱的声音出现在顾逮耳边，他泪眼朦胧地往门缝看去。
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弯腰贴近顾旺生的面罩。
“快……”
“快什么？”男人把呼吸面罩甩开。
“老爸，你想说什么啊，你这样子就别浪费体力了……”
顾旺生的胸膛上下起伏，他的四肢抽搐不止：“快……”似来自地狱般的声音从深邃的喉管发出。
“快什么啊？臭老头，你倒是说啊！”男人有些不耐烦，将唾沫喷在顾旺生脸上。
“跑！顾逮！跑！”
顾逮浑身一震，向后望去，发现两名黑衣男人正朝自己走来。他奋力一推，将两名男子推开，旋即扭头往应急出口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