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关于她的记忆,甚至很多时候我只能望着她留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想象她的一生。外婆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多的东西,只有一条纯银的项链。以至于后来,我会经常幻想外婆是通过这条项链守护我。这也就为什么之前项链掉了的时候我会那么紧张。
我的外公,在我印象中总是很孤独,因为外婆已经去世,而他的孩子们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看他。外公长年拄着拐杖——我的母亲告诉我——他年轻时身体很是硬朗,直到有次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掉进水库摔伤了腿。在我读高中时,他寿终正寝,追外婆而去。而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开始懊悔没有好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因为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外公了。
再也没有了。
……
在大卡车撞到我之前,我一个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毕竟,不会游泳跳江里不一定会死,但是被大卡车撞到栏杆上挤成肉饼的话就真的完蛋了。
可惜我还是低估了定雨江,江面虽然平静,江面下却是暗流涌动,入水的一瞬间我就被卷入漩涡昏了过去。
在昏迷的过程中,我的脑海一直浮现出外公外婆的脸,我甚至在梦中发了誓,如果我清醒后二老能在身边,我一定永远陪伴着他们,我绝对不会让外公摔断腿,也绝对不会让外婆英年早逝。
良久,我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却不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是一间有些熟悉的房间里,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
“醒啦?”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仿佛哪里见过的脸,说着我最熟悉的方言。
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这是哪里?”
我用方言向坐在床边的老妇人问道。
“这里是朱家头,我们从田里回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我家门口,就把你搀到床上了。”
“谢谢。”
我起身下床,奇怪的是,除了脑袋发昏精神有些恍惚之外,我全身上下居然没有一点不适。
不对啊,按道理来说我现在不是应该尸沉江底了么,怎么反而没事,还到了朱家……
朱家头?!
我猛然回过神,急忙奔向门外,看着四周的一切,我的脑海陷入了一片空白。
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四个地方。
桐港村,我长大的地方,有着我许多的童年回忆;琅乡镇,我成熟的地方,在琅乡,我结识了对我最好最重要的兄弟;明州城,我改变的地方,也曾是我最向往的繁华大都市。
还有一个,就是朱家头村,我不经常来,却让后来的我背负了太多内疚与悔恨的地方。
朱家头,我母亲的娘家,外公外婆的墓地,也建在这里。
我回过头,看着门里那张陌生却带一点点熟悉感觉的脸,眼泪险些滑落。
这张脸,跟外婆太像了。
老妇人见我这般模样,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小后生?”
我将眼泪逼回,挤出微笑,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阿嬷。”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所以即使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出现在我外公生前的房子里,我也没有觉得反感。
可能是舅舅在外公走后把房子卖给她了吧,毕竟这里是让大家都伤心的地方。
“说什么谢谢啊,又不是什么大事,”老妇人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哦,你饿了吧?刚好,我饭烧好了,坐下吃吧。”
说着她转身进厨房端了几盘菜出来。
很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我敏感地发现,这些都是我母亲爱吃的菜。
见我站着不动,老妇人还以为我嫌弃这些简单的家常菜,竟红了红脸,“是不是太简单了?若你不要吃……”
“没有没有……”我急忙摆手。
我当然不嫌弃,只是这些菜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一时间失了神而已。
我坐下,望着桌上的菜:我的母亲也曾为我做过这些菜。
可是……我有多久没回家了?又有多久没听过母亲的声音了?我曾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吗?我曾主动牵过她的手吗?
“后生,吃饭了。”老妇人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打断了我的想法。
“嗯。”我应了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喝。
而这简单至极的汤,喝到嘴里竟有股特别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家的味道。
见我大口吃起了饭菜,老妇人和蔼地笑了笑。
这时,我无意间瞥到她的碗,才注意到我碗里的饭是满的,而她碗里的饭极少极少。
我不安地放下碗筷,看着她碗里的饭心里叹了口气。
是因为我的出现才使她减少了饭量吗?还是她本来就吃这么少,却因为我的出现而特意多烧了我这一份?
不论是哪一种,我都过意不去。
“怎么了后生,是否饭难吃?”
老妇人关切的语气让我的心更加不安。
“不是的,阿嬷……”
我正要解释,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老妇人微笑着站起来,“回来啦?”
“嗯。”
来人是一个与老妇人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一个……长得跟我外公一模一样的男人。
“来,先吃饭。”
老妇人不知何时又从后厨盛了一碗饭出来,放到我对面。
男人坐下端起碗,见我呆呆地望着他,便问道:“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没有没有……”我急忙摆手,“只是……我想问,你们是夫妻吗?”
“是啊,”老妇人答道,“你看墙上的照片就知道了。”
我抬起头,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张照片,儿时我看了不下百次。
我有些恐惧地咽了咽口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现在……现在是几几年了?”
老妇人与老男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笑道:“后生侬人没事欸?现在是2001年。”
2001年?!
我回想起事情的经过。
我被江底的暗流卷入,之后不省人事,但并不意味着我死了,反而醒来时出现在我外公外婆的房子里,然后我就见到了外公外婆,再然后他们告诉我,现在是2001年……
我突然想起一句很有名的话:这个世界从来没打算欺骗我,但一旦它想要欺骗我,那么再虚假的东西也会变得很真实。
如果这是假的,那么是谁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只为了欺骗我?惊了个呆的,这对他/她又有什么好处?
我向来是属于心里防备较重的阴谋论者,于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被人欺骗比穿越时空之类的谬论可能性更大。
想着想着,我低头皱起了眉。
“怎么了后生,人不舒服吗?”
外婆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抬起头看到她关切的脸庞,我心中突然多了一丝明悟:不论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至少在这一刻我是幸福的,既然我是幸福的,又何必去计较真假呢?
“没事,”我微笑,给外婆夹了一筷菜,“阿嬷吃饭,阿丈吃饭。”
……
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夜空也很干净,星星和月亮一起为我把前方的道路照明。
开心过了,幸福过了,我就该寻找真相了。
朱家头,从我出生到长大成年,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村子里最大的一座山上建了一个公墓地,我外公外婆的墓就在那块公墓地里。所以如果现在真是2001年,那么那里应该仍旧是竹木交错,不会有公墓地。
四分钟后,我望着眼前的大山,不知该是惊喜还是恐惧。
那里没有公墓地,有的,只是深邃的树林和偶尔响起的虫鸣声。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他妈的是真的。
我,穿越了。
知道么,我有点想大声笑出来。
因为整整二十八年,我一直以为自己都是主角的心龙套的命,可现在我也能当一回主角了。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2001年,是我外婆去世的那一年。虽然此刻我不愿提起这一点,但这确实是我迟早要面对的一点。
听母亲说,外婆是从梯子上摔下来不幸身亡的,那时我才三四岁。可我现在长大了,那时候的我没有能力救她,现在我有能力了,所以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外婆是4月23日走的,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月哪日,所以我决定回去问问,以免没有时间为那天的到来做准备。
我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如果时间对得上的话,已经快八点半了,正常情况下整个村子都应该处于入眠的状态,但当我到达外公家门口时,屋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隐约听得到哭泣声。
我急忙走进去,然后见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外婆倒在地上,脑后淌血,外公抱着她,泪流满面。旁边还站着一对面容同样哀戚的夫妻,看他们的长相,我知道是舅舅和舅妈。
而在外婆倒下的不远处,有一把梯子,通往了衣柜最高的那一层。
“阿嬷!”
我冲上前,想看看外婆,却被舅舅一把推开。
“滚开!是你害死姆妈的,你还有脸叫她阿嬷?!”
“什么?”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劈到我的心里。
……
“姆妈,外婆是怎么去世的呀?”
“你外婆呀,是从梯子上不小心掉下来走的。听你外公说,那天他们救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然后你外公打听了整个村子也没有人认识那个年轻人,你外婆心善,就想先让他在家里住一晚。当天晚上,那个年轻人吃完饭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外婆搭好梯子要到衣柜最高那一层给他拿床被子。那时你外公正在厨房里洗碗,只听见‘噗通’一声,当他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出来,你外婆已经……唉,你外婆平日里身体很好的,经常爬上爬下都没事,可偏偏那次……”
“啊?那个年轻人呢?”
“那晚之后,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出现过。唉,说起来真是造化弄人,你外婆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却偏偏遭遇这种意外……”
“哼,一定是那个年轻人不吉利,害死了外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抓住他给外婆报仇!”
……
“啊——”
我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不知跑了多久,筋疲力尽的我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山顶,前面不远处就是悬崖。
“是我害死外婆的……是我害死外婆的……”
我颓废地向前走去,一不注意被绊倒,跪在了地上,“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我痛苦着,懊恼着,爬起来继续一步一跌地向前走着,直到走到悬崖边。
望着脚下的深不见底,我竟脑子一热,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外婆,阿初给你报仇了……”
这是我闭上眼睛前,嘴里喃喃的最后一句话。
……
那是我第一次穿越,也是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要改变过去,同时,那也是我后来一切痛苦的开端。
我没死,但也没人送我去医院。
我醒来时,是躺在定雨江边,浑身湿透,身上尽是泥沙和水。
环顾身上的惨状,我自嘲了几声,“呵,算了吧,又不是拍电视剧,你也不是主角,谁会这么好心送你去医院?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呐!”
一边神经质地叹息着,我一边爬起来回出租屋。
身上的钱都泡烂了,手机也进水开不了机,只好走路回家。一路上当然少不了路人的惊异眼光,但我已毫不在意,因为不论之前那个是不是梦,我的心都已经黯如死灰。
回到寂静的出租屋,洗澡做完一番休整之后,我躺在床上静静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这究竟只是一场梦,还是我真的穿越了?
如果是做梦,我为什么偏偏做这个梦?如果是真的穿越,那我为什么穿越,又为什么穿越回来?
莫非这定雨江下,还有时空隧道不成?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还活着就好……哈哈,想起来还真是后怕,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我从悬崖上跳下来岂不是……哈哈,惊了个呆……”
所幸我过惯了没心没肺的生活,没再深究那件事,让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嗯,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那么我想,我会继续平淡地度过这一生。
那是我回归正常生活两个月后。
两个月里,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和写小说上,不过没有受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影响,我还是每个月该拿多少工资就拿多少工资,没有一点改变。而在这期间,我再没去过定雨江,也没去过桐港。
就在我以为我会继续慵懒地度过臃肿的一生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打乱了我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