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我在秦红小卖部吃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走得时候,照常记在了账上。这个学校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好像这辈子我们是饿死鬼投胎。
对于记账这件事赊账的人从不过问,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小卖部多少钱。每个星期二十块钱的生活费星期天下午到学校的时候就要交到老板的手中(这是小卖部同我们达成的约法三章),然后老板会用一个马克笔作上一个标记——“某某今日还账二十。”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就全靠赊账度日。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小卖部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我们父母的心血全数卷入进去。 记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何俊。他从未赊过账,因为他一星期五块钱的生活费基数根本达不到参与任何一个小卖部赊账的标准,所以每当有同学嘲笑他又去吃死人的丧酒时,我在内心里总是会感受到一种极大的遗憾和不舒服。但随即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这次班主任能将何俊找回来,那下次他再去吃死人的丧酒,我也许可以同他一起,这样的话那种偷吃的罪恶感和来自身边人的蔑视眼光就会被分成两半,作为他的同桌,我愿意替他承受来自这个世界的另一半恶意。
后来我在一个混乱不堪的大排档里,看到了班主任,他站在民 主街道的另一头,扶着跟电线杆,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何俊并不在他的身边。
刚开始我并不打算走过去,离着很远就能看到他那张因为喝了点酒就红得像烂西红柿的脸。他几乎是用肩膀挂在了那根贴满了残缺广告的电线杆上,傍晚雨后的街道还没有干透,水泥路面冒着光,他站在一片反光中,跟站在了镜子上似的,地面上映照着另外一个挂在电线杆上的他,同样歪着腰,扭曲的样子让人可怜。没过多久他便吐了,正在他吐的时候,从旁边的小馆子里出来了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路过他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生说了句:“怎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他 妈的这么多流浪街头的酒鬼,真他妈恶心。”
我等了一会儿,到他吐完的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
“吴主任,您需要我帮什么忙么?”我知道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如此地狼狈过,而且还被一个小姑娘骂了两句‘他 妈的’,但我知道政训的时间快到了,同时也想从他口中得到一点关于何俊的消息,最后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我戴上了卫衣的帽子。
他差不多是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了我的出现,但没有认出我是他班上的学生。
“同学,可以麻烦你帮我把电动车推到学校的办公楼下面么?为了找一个人,我把车子的电都跑空了,结果他 妈的还是没找到,我现在实在推不动了,钥匙就在那张桌子上面,如果可以,实在感激不尽。”
我推着车的时候,他就用手扶在车的后座上,那给我增加了极重的负担,好在学校离得很近。
“你找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了么?”我问道。
“你别看这虽然是一个小镇子,但找起人来跟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倘若那个狗日的躲到了山旮旯里,我他妈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得到!”
我能明白他的愤怒,所以即使他与那些同学一样骂了何俊,我也不能有任何的微词。他奋斗了几十年,好不容易从一个村级教师成为了一名乡镇中学的班主任,仅仅因为何俊的消失,他的人生可能就要从头来过,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保持着一副虚伪的假面,而佯装出无所谓的神情,起码我做不到。
我把电动车停好之后,回过头看到班主任正坐在绿化带的水泥缘上玩弄着一片几近腐烂的梧桐树叶,如果不是喝醉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对着一片树叶发呆。那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何俊站在窗口边跟我讲的那些话——“我会选择一种如梧桐树叶的方式,生于大地,在一个落雨的日子里复归大地”。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何俊会不会死了?”我在心里思忖,要不要将这个想法告诉班主任。但当我又看到他几乎像一滩烂泥似的靠在了绿化带枯枝上的时候,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而且我意识到就要到政训时间,走读的学生很快就要来学校了,如果再不将他弄上去,他将会同何俊一样永远地成为蒋堰三中的笑话。
第三日早上,我和吴起一起去秦红小卖部吃早餐,回教室的路上的他问我班主任今日能否找到何俊。
我说:“很悬,有的人躲起来是为了被找到,而有的人躲起来只是想永远地离开某一个地方,倘若我们都曾经历过何俊的那种感受,也许就能理解他了,班主任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找寻了。”
“当你在一种环境下成为了众矢之的,活着都能变成一种痛苦。”我补充道。
“那么何俊会死么?”他说。
“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不会选择这种最决绝的方式摆脱眼下的这一切。”
自从何俊消失后,我几乎没有认真听过一堂课,那天早上我的脑袋里总是像放电影似的闪现出他还在这个班级时的每一幕场景。
我记起在上个星期的秋季运动会上,何俊代表我们班获得了一年级组1000米长跑的冠军。他越过终点的那一刻,我以为会有山呼海啸,但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吼了出来,我听到后面有人说了一句:“两个傻逼”。那时我以为他们没有集体荣誉感,后来的事情证明了我确实是个傻逼。体育委员张东获得跳高组第一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一拥而上,将张东抬了起来,抛了在天上。
还有一件事,何俊消失的第二天,我亲眼看到了纪律委员冯猛拿下了他遗留在宿舍洗漱架上的毛巾,擦了自己那双山寨的耐克鞋。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只是抬起头笑着跟我说了一句:“废物利用而已。”然后转身便对着宿舍的门口用力地将毛巾甩了出去,因为有水的缘故,那毛巾飞的极高,稳稳当当地挂在了一颗雪松树上。
……
那一晚回到寝室,我躺了很久都睡不着觉,后来就穿着秋裤站在窗边看月亮,一阵风吹来,我好像闻到了吴起的尿骚味,我回过头,发现十个室友都睡得很安然,只有我和何俊的床板是空着的,区别是,何俊睡过的地方就真的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床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