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阁楼的时候单亦愁正在喝酒,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闷闷的幽香。
单老头与我相反,他喜爱喝酒胜过喝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如果他真的能够喝得酩酊大醉的话,他就能够好好睡上一觉。他困了几十年,每个夜晚都不安生。
我问他说,是不是我以后也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他说不会,因为我比他当年,要仁慈得多。
“酒还是茶?”单亦愁坐在窗口边,一缕清晨的阳光落入了他的杯中。
“茶。”我答道。
每次我来这儿他都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试图拉我做他的酒伴,可我往往令他失望。
“日子越来越冷了,你也该喝点儿酒暖暖身子。”他喃喃,这么说的时候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只是来这儿问个事儿,坐一会儿就走。”我在桌子上放了几个铜板,算是付了茶钱。我们俩之间也要做生意,这是单亦愁教的。我们没必要因为虚无缥缈的血缘或者其他什么就送人情,他常说,琐碎的人情什么也帮不了你,但钱却可以让你活下去。
我走到窗边,跟他隔着一张小桌对坐,我顺着他的目光向楼下看去,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小贩零落的吆喝声飘进了我的耳中。
“你知道梁为么?”单亦愁问了一句。
“不清楚。”我摇了摇头,“而且不应该是我向你提问的么?”
“梁为是郭家的管家,郭齐只有郭芸儿一个女儿,死后自然郭家的财产全部都由梁为继承。”单亦愁将酒杯放到一旁,掰着几粒花生,他看起来很悠闲,说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郭齐虽然为了找到柳江城花了大价钱,但是郭家的人脉还在,他们那生意的根基还没有动摇。”
他似乎在讽刺些什么,我从他的嘴角看出了一丝挑衅的味道。
“据我所知郭齐还是好好下葬了的。”我回道,不知怎么的我想驳斥一下单老头,至少想下意识地证明梁为对郭齐的忠心。然而最后怎样其实我并不清楚,这些都是段山偷偷打听到的消息。
“的确是好好下葬了。”单亦愁拍了拍手,花生屑倦倦地飞,“不过有件事儿很有意思。梁为继承的不止是郭齐的家业,还有,郭齐的老婆。”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人群。人群中有一个卖布匹的小贩,他的麻布看着就知道不好,可他很努力,叫卖的表情十足认真。
“段山死了?”我半天没有回话,单亦愁又主动问了起来。
“嗯。”我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去了音坊,听廖燮说的。”单亦愁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我们两人的关系应该猜到了点儿。”
我用杯盖涤着茶水,想让它凉得快些:“那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要问的是什么。”
我们两人之间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张棋盘,单亦愁冷不丁地下了一子,直指天元,他很喜欢这么下,哪怕是边角不顾看起来似乎漏洞百出。
“陪我下盘棋吧,你要问的东西时间有点早,我得好好地想想。”单亦愁这么说的时候眉头皱皱地盯着棋面儿,像是在等待一场演出。戏角儿们已经穿好了衣裳化好了妆,静静地等待着上场的器乐声。
而那个器乐,就握在单老头的手里。
我犹豫了一瞬,旋即拿出一子,点在“星”位。
“七年前,发生了件大事。那个时候你还小,应该才十岁出头。
“有着右丞相戴倧,枢密使戴云天和参知政事戴贺来三位当朝显赫的开封戴家遭人陷害,冠上了一个‘里通辽国,逆我大宋’的罪名,落得了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戴家除四人以外全部伏诛,而这四人中,有两人正是名噪一时的‘清风双璧’——‘青云剑’离剑南和‘鬼岚刀’段岗,也就是化名前的段山。
“戴家的护卫中数这两人武功最为高强,也数这两人最是忠心耿耿。官军灭门抄家之时,离剑南护着自己的女儿,段岗护着戴家少子戴飞轩杀出重围仓皇南逃。官府从开封北来一路追之不得,迫于无奈只得在追查到许昌之时收买了这一带的‘鬼驿’。与此同时,那些官爵大佬们找上的,还有‘无锋’。
“我在接下了这个单子之后,才知道了‘清风双璧’被追得这么紧的原因——他们手中掌握着一份名单。一份既有金人的名字,也有宋人的名字的,带印的名单。那份名单很多人都在找,很多人都想要,所以也有许多人为此,丢了性命。
“许昌的一个鬼驿花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就找到了段岗,因为收留他借住的那个人也是一个鬼驿。鬼驿之间除了传情递报通常互不来往,但是相互间的察言观色,尔虞我诈确实明里暗里都做的有。那个叫‘宁冬’的鬼驿在那段时间表现得十分可疑,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察觉。
“这笔单子引起了我手下的刀客一阵哄抢,最后我选择交给了其中最稳妥的一人,他跟了我两年多,所接生意从未失手,别人都叫他‘笑面书生’。
“他有自己的家业,生意上免不了笑脸迎人,可是他嗜杀,因此暗地里又在我手下做刀客。现在谈起来这个称号,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当年的许昌城,人人都有所耳闻。
“这位‘笑面书生’,就是陈释。
“我们找到宁冬的时候,段山并不在家里,陈释为了查出那份名单的所在,前前后后用了五六种宝贝想要收买宁冬。可没想到他是一个重义气的汉子,最后察觉出了陈释的意图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和陈释斗了起来,可惜武艺不济,他和他妻子都被陈释杀了。
“那之后他把整个房间翻了个遍,总算是在一个茶叶罐里面找到很特殊的一包茶叶,包茶叶的茶纸与其他的有一丝不同,细细看地话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儿墨迹。若不是陈释把玩了一下那个茶叶,察觉其触感有异,恐怕就被这名单跑了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找到段山的时候他已经和戴飞轩分开了。我们的单子上,那些达官贵人们只要了两样东西——那份名单以及戴飞轩的人头。至今我都还记得那个透露情报的鬼驿在和我一起领赏的时候那种颤颤巍巍的神情,因为这个单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了一种无法想象的地步。那是真正的,黄金万两。
“那个鬼驿拿走了五百两,再有五百两是找到离剑南的酬金。剩下的九千两中,因‘无锋’只帮他们找回了其中半份名单,报酬也就只拿到了三千两,按照道上的规矩,刀客所得酬金中间人会抽走三成,我得九百两,陈释,得剩下的二千一百两。
“九百两黄金已经足够我逍遥自在,我也自认为不是一个很嗜财的人。自那以后我关掉了‘无锋’,开起了这家酒楼。我手下的刀客纷纷散去,大多数去了其他的中间人手下,没有继续做刀客的也各有归处。至于陈释,他用这笔财力将他的家业又一步扩大,珠宝生意做得风风光光。
“段山几经飘转最后到了这里,剩下的你也知道了。只不过有一点,老头子我跟你掏心窝子说说自己的看法。凭我对陈释的了解,当夜他出现在怜羽姑娘住处的时机应该比他计划中的晚了点儿,如果段山还活着他可能会把杀宁冬一事告诉他,然后再将段山折磨至死。他不可能不知道段山是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费力地请君入瓮。在我看来,相较于后者,段山已经够幸运的了。
“故事到此,也就讲完了,
“一半。”
我拿着棋子在手中晃悠,黑白相间的棋盘上杀声震天。
单老头讲得很慢,慢得几乎让听客睡着,声音也困困的,像是他自己也要睡过去了一样。
唯一能让我们两个打起精神的就是面前的这盘棋,我和单老头的棋路都很激进,可能是因为我们也就只能在这无关性命的棋局上冒一冒险。这一局从中盘开始我们便四处开战,脱靴劫材层出不穷,走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
“你为什么会知道戴家是被陷害的?”我见单亦愁没有讲下去,便发问道,同时落下一子,意图将战火引向我希望的地方。
“直觉。”单老头对我他处的入侵之势置之不理,一子单关固守中军。
“要不给我讲讲陈释的几个儿子?”我从侧位打入,逼得单亦愁不得不防。
“我可不建议你去淌陈家的浑水。”单亦愁虎了一手,妄图打二还一。
“你是知道我不会的,我没必要去惹陈家。”我出子回粘。
此时我和单老头各占一方,他犹豫了一下究竟是固守还是进攻。棋子轻敲着桌面,杯中泛起深绿色的涟漪。
“陈家的四个儿子都很像陈释,长子如之嗜杀,次子如之嗜棋,三子如之嗜赌,幺子如其嗜色。”单老头最后一子大飞,摆开架势和我正面厮杀。
“听起来次子最好相处?”我回顶一手。
“不一定。”他反手扳。
“那最好相处的是谁?”我立了一招,战事已开。
“陈家皆非易与之辈。”他立,我长,他飞。
“意思是我这一生都要敬而远之?”我扳,他象,我大跳。
“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敬而远之!”他征,我长,他打,生死劫。
“如果我就要和他斗呢?”
“那么你迟早会死!”
“我有一种不死的办法。”
“不存在这种办法!”
“存在!”
“不可能!”
“只要你告诉谁最好相处!”
“只怕让你失望!”
“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
“谁?!”
“陈释!”
我愣了一下,把手中的棋子仍回了棋笥里。
棋面为三劫连环。
和。
我从单亦愁那里离开的时候刚巧正午,太阳高照却还是冷得让人不住发颤。已经快入冬了,路人的身上都裹着棉衣。
我走到路边的铺子里叫了一碗面,卖面的大婶笑得殷勤,她七八岁大的孩子为我抱来了一个炭炉。我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这么做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像这样轻松地笑一下是在什么时候了。
小孩的脸红彤彤的,冲我一笑就跑回了她妈妈身边。她在妈妈旁边帮着忙鼓火,刺耳的欢声躲在浓浓的白雾后面。
小的时候我很讨厌厨房。我总觉得厨烟是在跟我过不去,熏进眼里,呛进喉中,非得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才肯罢休。直到有一天有个小女孩儿发现了这一点,她嬉笑着拉,甚至可以说拽着我去帮某个女人下饺子。往年我都只负责吃,最多包饺子的时候搞出点儿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个女人笑着拍我的脸,我带着一脸面粉傻笑。
可是那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儿施了什么法,居然从头至尾我都没有与烟雾为敌。她和那个一盘一盘下饺子的女人对笑,好像她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女孩儿蹦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把我也拉了上去,随后引着我的手伸到了锅的正上方。
哥哥,怎么样,是不是很暖和呀,她问。
我点了点头,当年的那层乳白色的雾气一如此景,只不过躲在后面的是那两个女人一大一小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羡慕,这种陌生的情绪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羡慕什么就说明你喜欢上了什么,而喜欢一个东西往往就是一个人最大的破绽。无数的人死于此,而我的目标却是活着。
不过转念一想天伦之乐这种东西是那么虚无缥缈,它脆弱得像一根蒿草,轻轻一折就不是原来的样子。就像我曾经拥有过,而现在它们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没多久卖面的母女也会生离死别,或者是女孩儿长大了要嫁人。到时候一个人在这,一个人在那儿,徒留思念冷了人心。
所以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不过庸人自扰之而已。
我想这么说服自己,纵使效果乏善可陈。
单亦愁曾说我们的心本来就是冷的,他说的对,不然为什么怎么冷都冷不着。
只是这里太暖和了而已。
我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面,匆匆忙忙付了钱,匆匆忙忙离开了这里,像是逃亡。有些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追着我,我得甩开它们,而我知道它们出不了这个店门。
老板娘在后面笑着说“慢走”,我没有回应,可小女孩儿再一次叠加的声音挤入了我的耳中。
大概是被这一声吵到了所以我回过了头,想要训斥她几句,可那时候她正和她的母亲端着盘子往厨房走,笑脸盈盈。那个笑脸将我的话堵回了嘴里,我孤独地站在寒冷的阳光中手足无措。
说到底我也只是最最普通的一位过客而已。
吃了一碗面,坐了一炷香,烤了一炉炭,想了两个人。
我转过身往回走,一步又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