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脱镇的老人果然没有说错。
等雪恨别三人从苦脱镇出来,走到城里时,果然听到了雪恨别大破玄星六圣的传说。
之所以称为传说,是因为这确已成了一个奇迹。
武林之人大多拍手叫好,道雪恨别光辉一如当年,街市上有些说书的甚至将这编成了故事,其中情节错综复杂、惊险离奇,当真是精彩。也有支持玄星楼的人与信徒破口大骂,道雪恨别如何阴险狡诈,卑鄙无耻,道玄星六圣如何厮杀奋战。
总之两边各有各的说辞,所以大多街头都形成了一种奇怪有趣的现象——左边是讲雪恨别的英勇,右边则是痛骂雪恨别的恶毒。
而雪恨别途经街市,听见看见这种现象,自然也是哭笑不得,只能赶快跑着离开。
若非亲眼所见,他自己也意识不到原来这几乎已成公认的事实。
此刻身在茶馆,想着这些破事杂事,他只觉心力交瘁,难以应对。
现在已是春天,虽褪去了寒冬的冷意,但面对这些流言之时,他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寒冬一般。
雪恨别身后,是一群百姓围着一个年轻人在听说书,讲的就是一个多月之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雪恨别一人一刀如何大战玄星六圣,其中蜿蜒曲折、刀光剑影实在尤为精彩,叫人听了都不得不赞叹一番主角的刀法与勇气。
就连雪恨别正喝着茶坐在角落,也情不自禁要站起来鼓掌。
正到精彩处,阮浓香走了进来。
她刚一坐下来就打趣道:“你是嫌自己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若是被这些人发现你是谁,最好还是想想该怎么脱身吧!”
雪恨别淡淡道:“他们听得正入迷,况且我这个样子,就算是此刻闲颂诗站在我面前,也未必能认得出我。”
他看着女人脸上的笑意,想起不久之前她还因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而对他恨之入骨,不想再理会他,但现在仿佛阮浓香已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他问道:“你,原谅我了?”
听到这句话,阮浓香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刹那间她的眼神锋利得就像一把杀人的利刃挥向雪恨别,沉声冷冷道:“你若再敢提此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雪恨别看着她,心中一阵紧张,只觉如芒在背,但嘴上却忍不住要说道:“浓香,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我也想帮助你!”
阮浓香不去理会这话,转而道:“过了这里就是西南的地界,你若乐意,可以去找张大寨主叙叙旧。”
张三,的确是一个够义气的朋友。他们已有多时未见,虽不过短短两三月,但也让雪恨别十分想念,尤其是想念他的烤肉。
张三烤鸡的技术不错,若是谁吃过他烤的鸡,一定会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现在雪恨别也忽然有些想念那烤鸡了。
然而他转念一想,不能去!
他为别人带去的灾难已经太多太多,他永远也忘不了在千岩寨时那些为他拼命的兄弟,忘不了自己离开时满地的尸骸。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血肉,原本他们该过着快活似神仙的日子!都是自己害了他们……
他又怎能够再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再一次为他们带去灾难?
他不忍,更不敢。
“我的事情,越少人知道,他们就越安全。所以还是不要去见了。”
他神色中带着痛苦,言语满是悲伤,眼眸的光黯淡下去,正如他曾经逝去的辉煌。
雪恨别到达南荒的时候是初五,也正是第二楼大摆宴席的日子。
这天果然很热闹!
远隔十里之外便已听见扬州城内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冲天的巨响。第二楼门口更是嘉宾不断,小厮在门口笑脸迎客,每一个前来祝寿的人手上不大不小都带来了一件贺礼,尽管来的人之中三分之二都未曾听过断刀老人的名号,但他们的模样却已将这人当成是自己多年的好友一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神秘。
请帖是以神秘的名字送出去的,只要一提神秘的名字,没有人会不捧场。
断刀老人坐在大堂的正中央,穿的是全江南最好的锦缎做成的华服,但他整个人却弓着腰,看来很是惶恐。他面上的肌肉已笑得僵硬,目中更是呆滞无神,他一定十分痛苦。
一个人若是被迫拉倒这种场合当摆件,没有谁会不痛苦,更何况他已是个五十岁的老人。
但他毫无选择,他只有来。
十年之前,正值他嚣张狂傲、目中无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主。无论谁前来邀请他做宴,找他借钱,他统统都不答应,甚至辱骂讽刺这些人。后来他在第二楼吃饭时砸碎了第二楼的一个碗,打了第二楼的人,坏了第二楼的规矩,于是便给神秘打了整整十年的工。
十年,不算很长,却也不短。
对于很多人来说,十年就已是他们的青春。对于断刀老人来说,十年,已将他从一个放肆嚣张的地主,变成了一个等待死亡审判的老人。
现在他已完全失去了梦想,他不敢再想,能够苟延残喘,就已是神秘、是第二楼对他最大的恩赐。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第二楼打工的这十年有多难过——每天生活在阴暗潮湿的马房,做着连最下等的奴隶都不愿意做的工作,若有半点不服从,一定会遭至神秘的黑衣人残忍的毒打!
他怎能受得了这些?
可是渐渐地他都已习惯。
如今坐在这华丽的厅堂,面前摆着第二楼最奢侈的好酒好菜,来为他祝寿、坐在他周围的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这些人竟来为他祝寿!
他简直快要窒息。
他既狂喜,又畏惧,更紧张。但他还是必须演好这场戏,过去那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他已不想再经历,所以他只有将自己的情绪完全压下来,让神秘满意。
耳边人声喧闹,楼下、楼上四方皆坐满客人,有说有笑,大笑特笑!
断刀老人情不自禁也跟着笑了起来,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他难免也会被欢乐所感染,难免也会开心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孤独痛苦。
正在这时,神秘带着丁一心走下来了。
现场骤然一片寂静。
众人的目光统统朝楼梯望去,接着就停留在那里。仿佛做寿的不是断刀老人,而是神秘。
她缓缓走下,走到老人身旁,一双纤细白嫩的双手又握上断刀老人粗糙的手掌,他差点就要跳了起来,眼里诚惶诚恐。
丁一心笑道,“不知我家主人的安排可还好?断刀老先生是否满意?”
他说话的样子恭恭敬敬,但眼眸里却深藏着对这人的不屑与轻蔑。
老人心中一声哀叹,面上还是充满欢笑,连声道:“好,好,实在好极了!”
紧接着,神秘就走了。
走到众人中央,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欢声笑语于是继续。
众人喝着、吃着、唱着、跳着。
他们笑,他们叫,他们说。
只有断刀老人孤独地坐在中央,他虽然坐在焦点的聚集处,却仿佛是个透明人。
这是一场奢侈的盛宴,却奢侈的有价值。
这一切本就是为了对付樊若,为了让她知道第二楼的力量绝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而这目的现在已达到了。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气得恨不得将整座玄星天宫都砸了!
她生气、发火、砸东西、骂人,也打人。
但凡任何能让她发泄的事情,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她都会不计后果地去做去发泄,只要她开心,她消气。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个人的情绪最重要,让一个人开心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所以她只在乎自己,只关心自己。
她笑着,笑中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与阴鸷,看起来比哭更渗人,就像要杀人。
大殿楼梯之下跪着几个玄星弟子,他们衣服已被鞭子打的破开,皮肉也被打破几个不欠的口子,鲜血往外渗出,他们面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却不敢叫出半声。
她消了气,终于放下鞭子,坐了下来。
樊若说道:“知不知道那个断刀老人是谁?”
白宋道:“没有查出什么特别之处,听第二楼的伙计说,他以前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地主,后来惹了第二楼,在神秘手下打了十年的工,期间做的都是一些下等奴隶都不愿做的脏活累活。”
樊若阴冷一笑,“神秘这么羞辱我?”
白宋道:“第二楼这算是以牙还牙?”
樊若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讥讽问道:“你不知道?”
白宋的头低了一分,他知道,但他绝不说。他没有忘记樊若最喜欢将这些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若是谁抢了她的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接着樊若说道:“我羞辱了神秘,神秘也用这个小角色来羞辱我,她早料定我不会去给这种小角色祝寿。同时她也是要我们知道,第二楼的地位在江湖中有多重要,倘若我玄星楼敢动第二楼,那么整个江湖都会群起而攻!”
白宋一脸恍然大悟,点点头,“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樊若神秘一笑,“不急,我已经给她准备了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