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亭宴到底在宇文拓这个很会找事的元蛮子搅和下定了日期。
开宴那日,也很快就到了。
圣洇流向娇栀抱怨,“这个元蛮子没读好书,字实在太丑了。”
“可能连那个庆王都比他写的要好。”
娇栀半听不听,手上绣自己的绒布兔子。
那对雪兔儿都留在雪舞楼了,这军营里哪有新长的鲜草给它们吃啊?
娇栀觉得自己都没兔子金贵,兔子不能将就,她却要跟着圣洇流跑……过惯了雪舞楼的舒服生活,哪里能不怀念。
“今日开宴,栀儿想去么?”
圣洇流从前在雪舞楼也问过她一样的话,那时节说的不过是随口一问。
但这时候,就不知道有几分猜疑了。
毕竟凭着多年历事的敏锐,都会有些察觉。
“这只兔子还没做好,我不想出去。”娇栀只看针线,绣针收尾,缝好一只藕荷色的兔耳朵。
圣洇流轻笑,“那你在里间慢慢玩,孤会快些结束来陪你。”
娇栀点头说好。
又穿了另一根绛色丝,对准打了孔的绯色碧玺珠子穿线。
碧玺珠子倒是不小,拿在手上却无端打滑,对了两次都没穿进去。
圣洇流道:“怎么手还抖?”
娇栀忽被钟敲一样,风声鹤唳似的。
“孤给你穿。”圣洇流到面前来,拿过那只布偶兔子,向娇栀伸手。
娇栀把线和珠子给他,眼神却是飘的。
绣针细细,娇栀想起来有针时,圣洇流已经被扎出一滴血。
她颇愧,就别过脸不看受害人。
被扎出血的圣洇流:“……”
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穿好了,你慢慢缝就行了。”圣洇流没接着心不在焉的事问,还想叫娇栀宽心,说些闲话调笑,“栀儿倒是会做女红,线能穿进针,针却穿不进珠子。”
娇栀笑,“比殿下好,殿下还不会穿线呢。”
柒染在暗处听得着急,看得也着急,这么三言两语怎么说了这么久?
而且穿个线,再串个珠子……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是圣国太子有毛病还是她家殿下中了邪?
这…以前也没这个毛病啊!
“…那,殿下先去吧。”娇栀低头,圣洇流见她仍是笑颜,只多些娇羞。
“好。”便是不舍也是心头满盈,人生之乐,也就如此了。
言笑晏晏,两厢意欢浓。
娇栀低头看不见圣洇流回顾的目光,但她笑颜不再。
言笑晏晏,不思其反。
她竟才是薄幸人。
但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不也就这么一回事么?
一场风月,露水情缘,到了真正阳光之下,风月会意藏,露水终有晞。
他们的情是不会有世俗的那种贺得满堂彩的结局的。
就像花山之上的晚开桃花,那也不是她的宜室宜家,终究不是她的命轨。
“殿…姑娘,”柒染缓了缓,矫正称呼道:“还走吗?”
“今晚,你出去侍候,不许除了馥姝之外的人在内间。”
“…为何?”
“去做!”
“……”
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也不知谁纵的…
“…是。”
......
圣洇流入席,祁原就给他一个白眼,又是因为娇栀迟到。
不过圣洇流完全不知道自己遭了白眼,注意力只在下首一席的元国朔王身上。
朔王笑得让人探究,一望知道他揶揄意思。
“听闻圣国太子养了个宠囚,原还以为是我那堂兄造谣生事,故意争夺三册边地…”他说的是守叶李城的慕容惜。
“原来是真的呀,”宇文拓笑得一点不像死了堂兄的人,还对身边的慕容渠看看,道:
“您的内甥死在太子手里,也算殊荣,别让这些陈年旧事扫了我们的兴。”
圣洇流多看慕容渠一眼,原来他与辽王不仅是一府兄弟,还是连襟……难怪辽王让他跟来三册。
慕容渠生得刚毅勇猛,年岁虽长,却是不见丝毫颓态,比之宇文拓的琉璃珠似的绿目,他那一双眼睛更像是被风霜磨练已久,在暗处蓄发利光。
他对内甥的死,与宇文拓一样无一点同情。
但经由宇文拓之口说出,他便有不满辞色了。
圣洇流将各人神色收入眼底,和缓辞色道:“这般听来朔王是知道叶李战的?”
“怎么孤在那一役中,只记得有慕容氏出力,没见着朔王?”
宇文拓顺着话,快言快语,“三册战场那样的肥肉轮得上本王?慕容府的英雄事都是本王从康业街的说书摊子里听来的,当真是一府英豪,个个死法都编了好几种。”
慕容渠手上茶盏落在案上,洒出一片水雾飘茗香。
宇文拓看见了,说得散漫极了。“还不给慕容王爷换杯茶。”
这情态与他次次番番写的和谈信的殷切又不同,不太像之前表露的畏惧辽王下手,以慕容渠来暗害他的样子。
圣国诸臣都察言观色,细细盯着,并不妄下定论。
“朔王今日议的不是和谈,而是怎么耍嘴皮么?”慕容渠接着新茶盏,最后一次容忍的口气说话。
宇文拓收敛些,对圣洇流道:“就是闲谈几句,想来圣太子与本王也是同年,定能理解少年心情。”
圣洇流不置可否,浅笑应对。
谁和你同道中人?
我们圣国看你们元国内部争斗就够了,倒是继续对骂啊,正好看热闹。
娇栀偷听得都烦了,尽说些没用的东西,平白让圣洇流看笑话!
她想了想,到案边揉皱一团纸,直接朝着圣洇流脚边丢过去。
圣洇流:“……”
催他回去也不是这个催法吧?
祁原还看着呢……
娇栀没怎么顾忌,反正她最后一天在这儿待了,气死祁原就当是连带的添头!
晏亭宴举办在另外一帐,好在宴会盛大庄严,是两个大国间的对话商谈……要是还是什么陈国吴国,怕只有战俘营给他们住了。
所以娇栀从圣国君臣这一边悄悄潜进去,有帐帘椅凳相隔,还有群臣被迫遮掩,好歹也到了圣洇流座位边。
但也是祁原座位边。
祁原闭目颤抖,实在不想再折寿。
他一睁眼,就是娇栀毫不掩饰的挑衅眼神。
登时气血上涌,一阵胸闷。
贺连山看祁原这般痛苦,赶忙问:“军师怎么了?”
“要不唤军医来看看…”贺连山话说一半就止住,他也看见娇栀了。
忙低头转身装没看见,他可不想沾上这个祸!
祁原刚缓过来想应答贺连山,就见贺连山是这个没出息怕妖女的样!
更气了!
圣洇流目不斜视,却察觉到自己阵营的臣子人人自危,那擦摆的袖风都叫他听得分明。
圣洇流心里复杂,人都知道怕娇栀,就他纵容。
“殿下,殿下?”
娇栀还当别人是瞎子,就在帘边稍微藏了藏就开始唤他。
圣洇流咳了咳,道:“朔王不若直言,少谈闲话。”
本来还能磨一磨,冷眼看人家互毁,现在自己后院来催,他只能尽快结束了。
“圣国太子都不让我等吃顿饭?”宇文拓惊奇,刚刚跟慕容渠扯皮完,又跑去笼络人家。
转头道:“开宴之前也无歌舞,也无演乐,这是大国之礼仪么?”
宇文拓叫嚷起来,“世叔,这分明是欺侮你我,蔑视元国!”
慕容渠被他忽然嚎丧吓一跳,但同是对圣,宇文拓又主动示好叫他世叔,也就暂时化解恩怨,一起发难。
“圣国若是觉得本王与朔王不足以在此,三册之境不足以争论,那大可发兵,我元国枕戈待旦,省得做这些请宴传信的腻歪虚伪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圣洇流:“……”
搞了半天,慕容渠都不知道腻歪虚伪的是宇文拓啊。
那慕容渠跟着宇文拓这么久,都干嘛了?
轻敌如此,真是罕见。
贺连山最是打圆场的人,这时节祁原又被娇栀气着,也只能他出来回话。
“传信由朔王先发,”圣洇流开口,随意眼神止住贺连山,“开宴为朔王先提。”
“不过孤很认同慕容王爷所言,着实腻歪虚伪。”他还算敬老,没把那句“令人作呕”还回去。
“三册战场,自叶李战后就已经分明,叶李战后元国并未增派援军,三月间,在叶李城周围百里都未有元军驻扎,未有对我军致辞。”
圣洇流有理有据,说的清楚明白。
叶李战后他并未立刻收降,已经非常仁义了。
“明景二十一年,元国与圣国签订百芳协议,称三月无军驻之地,归对方所有,而三月间重回复地才有开战之资格,但也要对圣致辞。”
“这是宣帝签订的。”圣洇流语重心长,为他们好似的探问:“难道现今元国改了姓…就不认了?”
“你…”慕容渠面红耳赤,“圣国之人,也有资格置喙我元国的内政么!”
圣洇流继续言语挟制,“柔然萧氏是从元国叛出的耶律氏族中的一支,现在元国变了,那萧氏是不是也可以想着‘逐鹿天下,群雄并驱之’呢?”
“萧绍熙可是孤妹婿,孤为妹婿问一问前程而已。”
慕容渠脸色果然变了,辽王确实漏算了柔然。
四王姻亲,本是并尊,但辽王将国内三姓辖制得再死……那寂灭谷之外,还是有个刚刚投靠了圣国的耶律反骨!
若是圣国以此为名介入夺位……那局势倒比占了三册战场的当今还要凶险。
宇文拓也是明白这点,所以大笑,道:“太子言重了。”
又回寰说话:“我与世叔到此,只想和太子交个朋友。”
圣洇流不敢攀这样朋友,道:“这才是言重了。”
“那这般说来,和谈是妄谈?”宇文拓笑意未减,看慕容渠要说话,立刻道:“各退一步吧。”
圣洇流挑眉:“朔王做得主么?”
“宣帝还没死呢。”宇文拓吊儿郎当,“宇文家还能管几日慕容,有一日,制一日。”
圣洇流点头,目光角力后,两人重新落座。
宇文拓按下慕容渠,笑嘻嘻地,视线就没偏移过。
“晏亭宴,也该是有史官笔录的,为了所有人的脸面,圣太子总该叫些美女妖姬出来让我等饱饱眼福。”
他意有所指,“别总藏在自己帐里,总要与诸君共赏,才是贤主不是?”
圣洇流暂且不知他有什么病,只以不变应万变。
“宴乐佳,那三册之地依照百芳协定,一丝一寸都归还,不留一片元旗。”
“竖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慕容渠当即阻拦却被宇文拓一下碎了茶盏,拿碎片抵在喉间。
宇文拓说话还是对着圣洇流,没看别人,只是手上未曾留情,一下就划开血肉,似乎听见血管割裂的嘶哑声音。
“慕容王爷中邪,这是我元国的一种驱邪秘术,贵国可不要惊慌。”
说罢,宇文拓身后侍人就扶走慕容渠,也不知道死没死。
这回圣国诸人明白了,到得了三册的就没有常人。
“现下,可以谈谈宴乐了吗?”
宇文拓非常仰慕中原汉家文明,期待地问圣洇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