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簌簌风催雨,雨落山花,檐下萍渠映清华。
霁光初遇是情霞,山海未填思无讶。
……
金荠园,是自祁山遇见圣洇流以来,她过得还算完满的时光。
纵然也有些许不愉,但圣洇流始终是爱她的。
所以这些动摇不得她的障碍,小小磨折,也只能算是随着阳光慢慢落在娇艳花上的微尘,是阳光的盛大,所以微尘不足一提。
圣洇流就是这样的阳光,或而说,这段感情在金荠园就是这样的盛大,是光辉灿漫彼此,心知肚明的。
所以娇栀见邺诗雪,除去一些别扭,还有一些不值。
这觉邺姑娘不值的想法虽然荒谬,但又确实是她真实所感,并不是在故意嘲讽。
“今上返京,临别前特意将太子与邺姑娘叫到一处,说了不少话。”
“公主不愿回京,但还是回去了,算算日子,她的婚期也快了。”
娇栀听蝉鸣,觉得恼人的声音是夏,而不是蝉。
这乱的也是时局,不因为一两个特别的人而改变。
圣国陛下南巡与否,对她影响其实并不很大。
“圣国皇帝居然真带走了那位婕妤,听说从前沅王的母亲都是被丢在周山清泉宫,再没接回去的。”
娇栀听够了,对那群花架旁拎着水舀不浇花的闲话侍女道:“说些新鲜的。”
侍女这才浇水,一个对娇栀道:“姑娘什么不知道?哪里还有新鲜的来听,我们也就是念念世事。”
又一人道:“这些都是世俗事,比不上姑娘与太子殿下的佳话,简直是神仙故事,凡人不敢想象的!”
娇栀很受用,不见怪道:“你们倒是真知灼见,我瞧太傅也是瞎子,就他看不见。”
诸人笑:“也就姑娘敢这样打趣太傅。”
馥姝见花苑一片和乐,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刚解禁就跑花苑来了?
就不怕是邺姑娘或者圣国皇帝留下的眼线?
“姑娘,咱们该回去了。”馥姝心累,看花架边浇水偷懒的侍女笑,更心累。
“回去做什么?”娇栀百无聊赖,“我听听人家怎么说邺姑娘。”
莳花侍女好笑,没见过庶妃吃醋吃得这般可爱的,活像个赌气少了一块糖来念叨的孩子。
“姑娘这样情态,这样容貌,大可不必忧愁,”侍女笑道:“便是往后真到了东宫后院,人家邺太子妃,也是要忍不住疼你的!”
“哼。”娇栀微昂着头,不屑似的。
馥姝:“……”
她看着笑作一团的侍女,觉得世人被娇栀容颜性情欺骗得无可救药。
“太子西征,咱们要回去打理行装,姑娘你得看看啊!”馥姝着急,“那几百件的物件,总得斟酌着。”
娇栀想到这茬,才不玩了道:“那回去看看吧。”
圣洇流听毕奏报,看见栏外人影,知是娇栀过来。
便命夜阑退下,自己也躲进内室。
娇栀问:“殿下不在么?”
“想是出去了。”夜阑低头退下。
馥姝站在门边,夜阑就在她身边走溜。
她觉得异常,道:“姑娘,殿下不在,您还是先回去”
但她岂能拦住娇栀?
娇栀打量一番,并不存心要探查圣洇流是否在此。
她也不掩藏行迹,密银链响动藏都不藏,直就向书橱暗格去翻。
圣洇流还敢和她玩这一套?
那就好好玩玩,看谁有胆!
馥姝瞠目,只能心如死灰地原地垂头跪下。
娇栀找玉玺找了许久,但这么不管不顾地还是第一次。
而且,还真找到了。
书橱里第一个暗格,放着镂空檀木盒,盒子里,就是燕家流云玉玺。
就是圣洇流存心放在这里似的。
娇栀揭开来,玉玺流光熠熠,不同于世间凡俗玉石所凿。
“姑娘!”馥姝死命给她使眼色。
娇栀视若未闻,直就盖上檀木盒,一起端走,就要出玄朗院。
馥姝:“……”
内室的圣洇流:“……”
真是一点不留情。
但圣洇流到雪舞楼,又见檀木盒摆在案头,明晃晃地是玉玺在太阳光下耀目。
娇栀不客气,“这回西征,东西物件珍贵,这盒子和盒子里的玉,我替殿下收着吧。”
圣洇流看看玉玺,再看看娇栀,笑:“你不是一个玉玺就能喂饱的,还要什么?”
此番入圣营,若是物件就只有一个玉玺……
娇栀瞪他:“还要宝宝。”
圣洇流:“……”
看来是真气他不信她。
圣洇流叹气,哄道:“这个玉玺你拿去,孤不要了,孤得你就够了。”
娇栀不够,她拿了玉玺还是不够。
“邺姑娘走了,你爹走了,你怕什么?”
娇栀只能激他一把,顾不得羞愤,道:“我都不怕,你”
圣洇流被撩得火正烧,看她这不怕死的骄横样,又不能计较。
只能赶紧转头就走。
“…别走!你走什么!”
娇栀跟着追,馥姝实在看不下去,拉着娇栀劝:“姑娘哪有这样的,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您怎么突然变了…”
馥姝拉不住,呵斥众婢:“还不快劝着姑娘!都杵着做甚!”
杵着自然是因为惊呆了。
她们主上是真的猛啊。
娇栀气得不行,拔下头上簪子甩到浴房前的帘纱屏风隔断上,簪子落地一声也无,想是挂进纱帘了。
“我是妖怪么?还是我真的就是狐狸么?他什么意思!哼。”
馥姝求她:“姑娘少说几句吧。”
她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了太多让娇栀长心眼怀孩子的事,怎么以前当耳旁风,现在比自己还着急?
娇栀气得热了,让侍女拿扇子来扇,又让捧了冰盘放案上。
冰盘碎冰溶溶,装着剥壳过了的荔枝肉,新切成四方块的雪梨,还有乳炼的浮奈堆在顶,加以鲜红樱桃,橙黄散瓣点缀成宝塔样。
娇栀回身看,圣洇流居然躲在浴房不出来。
她拍下扇子在榻,自己坐在案边,拿了长长镂空梅花柄的银勺吃冰盘。
再看圣洇流依旧不出来,便将冰盘边玉玺碰倒,“来个人收拾,别溅上糖汁果水。”
侍人会意,捧下玉玺去内间擦拭。
馥姝心惊,姑娘是真的要拿玉玺,那为什么提子嗣?
只是为了支开圣国太子?
可旧题回来,姑娘真跑了,她又怎么办?
“馥姝,还记得在祁山的时候么?咱们又要回那个地界了。”
娇栀点她的名,馥姝在此情景下一下想到给柳恪传消息的事。
娇栀舔舔银勺上的雪白浮奈,看向馥姝,“你是这里唯一的陈国人,该留在三册么?”
馥姝惊骇,这侍女应当都被换干净了,独剩一个她。
而姑娘竟敢在此时言出,太子,太子他就在浴房…
“馥姝只愿跟着姑娘,搏一回生死。”她小声,跪在案边对娇栀禀告。
侍女将玉玺拿回来,还是如从前一样摆在案头,檀木盒里流云玉,不错一毫。
只是日光偏转,不照当今。
娇栀捏起馥姝下巴,睨她:“你这段时日侍奉我,我心中有数,会给你个生路。”
她向浴房看一眼,放开馥姝,拿起银勺轻搅。
“我会嘱咐殿下,让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不杀你。”
馥姝忙道不行,“姑娘这些时日过得您还不明白么?殿下做不做全看您怎么哄…那时节,谁能活着!”
馥姝感觉灭顶之灾顷刻来,抱住娇栀裙摆不松手,“姑娘一定将馥姝带着去。”
娇栀不想带,这个婢子照料衣食起居倒是不错,但也只是衣食起居,那日后拼杀起来,动荡境况里,谁能注意得了一个丫鬟?
她嫌弃,但馥姝说的也不错,圣洇流那时见她跑了,都是要杀她的,怎么会放过馥姝……
“殿下。”
圣洇流出得浴房,衣裳全换,穿的不是太子常服,而是更闲适的文人衣衫似的素袍。
娇栀似是气得极了,都迁怒馥姝,打罚起下人来。
“别看我!”这小人儿较起劲来,端了冰盘去栏杆边吃。
圣洇流这时不能近她,只能放了,又见案头玉玺端然,猜测不定娇栀想法。
但还是命人收了,带回玄朗院。
说百十说千万,那权势是丢不得的,尤其是对着娇栀。
馥姝跪在案边,心里忐忑难平。
总以为能安安稳稳陪着娇栀做太子未来的妃妾,谁承想…人家娇栀心如顽石,并未因太子而动摇转移。
“别气了…”
“你都不坐我身边。”
“…栀儿,你年纪小,等明年回京”
“哼。”
儿女私情,话语如燕喃檐下,曾是寻常惯见。
但几日过后,南风充作东风拂,可就情景泛黄颜色故。
是,作了古。
冰盘溶彻了水,飘着细碎残果和风吹。
娇栀推搡圣洇流,手边落下一瓣梨花,顺着袖子就滚进冰盘。
她仰头看,院中梨树凋谢,竟是空枝空叶一般了。
圣洇流也看到了,对她道:“这是花谢孕果,不多时就会有梨子结出,不必感伤。”
那时她逃出圣营,只见桃花谢落,是春尽。
现在夏末,都过了这么久了。
晚阳从枝叶缝隙穿过,照到两人衣衫,竟都是红光灼灼,和乐长欢。
虚幻的暖熏得人醺然,娇栀偎进圣洇流怀里,看着叶隙里的曾经的高阳降下旗帜,落进夜幕。
这是在金荠园的最后一天了。
“不舍得这儿?”
圣洇流知道她心思,安慰道:“往后在这建行宫,夏日就带你来消暑,可好?”
娇栀未置可否,蹭着圣洇流更近。
这金荠园而后是谁家的疆域,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