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玦年方十二,今日是跟随父亲进宫。
他见这小姑娘似乎是见过的,便帮她支开追寻的侍人,再蹲下身轻声问:“你是耶律家的楚顽么?怎么跑到这里了?”
楚顽看他,并不作声。
她只是吓怕了的样子,道:“我要找我爹爹娘亲,我要我外公外婆!”
完颜玦想到父亲交代的话,说是今日宫中将有变故……让他于后宫躲避。
那楚顽就更不能出去了!
便道:“顽顽,咱们等着你外公接你就好,别出去。”
楚顽轻声哭:“再不回来了…晚了,都晚了。”
“他们…他们回不来了。”
......
赫连亲王入宫本是与完颜府议定来向宣帝陈词,要罢免辽王及其慕容一姓的势力权位。
他们本不敢行这样险招,但是耶律皇后查出大皇子死因……怎么都要逼着他们去陈词,还各自扣了孩子在内宫!
“王爷!王爷…”侍人从宫门外急急奔来,赫连王爷心里一跳,但还是想着楚顽要紧,就要摆手让罢,直入宫城。
侍人被守城兵卒拦下,他跪地痛哭,悲切长嘶:“王爷!七小姐和姑爷被砸死了!佛窟倒了,大佛倒地至今抬不起来啊!王爷…”
赫连王爷脚步一僵,眼前尽是浑黑一片。
“王爷!”
他被侍人扶住,回望宫门,已是慕容兵马齐列。
糜丽斯是他最爱的女儿,嫁的是耶律府的宗子……早间还是好好地在府中吃了膳食,还说太医诊断了,从前食欲不振是因遇喜。
她丈夫是世袭的佛窟监造礼官,怎么也成了第一个被砸死的礼官?
还连带着他的糜丽斯?
佛窟,佛窟,那硬邦邦的石头若是真神怎么会砸死信众?
他想起早间种种,楚顽闹,怎么都不想让父母外出,非拉着糜丽斯去她外婆那儿画画……
“赫连王爷,因何进宫呢?”宫门进了一个披甲执锐的女子,样貌与慕容珠迤不相上下。
正是慕容氏的另一个魔鬼,珠迤的堂妹玳光。
赫连王爷振振袍袖,笑道:“本王而今,只想带楚顽回府。”
又倨傲:“这点小事,慕容丫头还是做得到的吧?”
玳光乐了,这老头倒是识相。
还说什么最爱糜丽斯这个女儿,还不是怕死!
她不为难聪明人,更不会为难已经吃了亏不言语的识相人。
逼一个草寇没什么意思,不过一个死。
逼一个王爵,可就是玉碎瓦难全了。
不划算呐。
便爽快道:“赫连王爷就是比旁人通透,这外孙女定给您带回来,您放心回府吧。”
说完就上马,正要好好践踏一番“宫中文武停轿下马”的定礼。
赫连王爷还是撑着问了一句:“…完颜”
玳光听见了,她笑笑:“那个完颜叔父太过冲动偏激,不如赫连爷爷,现下怕是已经处理了他,哎呀,您别挂念,回家去吧。”
赫连王爷知道这下是全完了。
辽王必定入了宫,而宣帝也被制……
辽王养的这些狼崽子长大了,变了天了。
......
耶律皇后一直在查大皇子当年真正的死因。
但是现在杀人者就在眼前,她还不能捅破,不敢捅破。
本想着孤注一掷,怎么也要控住慕容氏族,但……
但现下宫城成围城,她只能放下失子之痛,继续与魔鬼周旋。
她已经拉了赫连,完颜,还有本家耶律下水,她知道辽王做派更知道慕容珠迤的嗜血!
她得保住那两个尚且不知事的无辜孩子,得保住她最后的骨血庆王啊!
“伯母要说些什么?”慕容珠迤在皇后寝宫主座落座,审讯一样。
她看玳光入了内廷,问:“怎么空手回来了?”
玳光笑:“姐姐,那个老爷爷有什么好为难的?他回家去了,让我送他外孙回府就行。”
慕容珠迤对耶律皇后道:“赫连王爷看来也非是拥护您,也是被您威胁来告我父王的呀。”
皇后无言,低头似是认命,又似乎愧疚。
“伯母真是被伯父宠爱过头,昧了心智。”慕容珠迤偏头去,冷嘲一句:“当年大皇子何等英姿,却因为母亲怕死,都等不到做太子就下了黄泉…唉,现在还被伯母您用来做谋害亲王,动乱国政的借口。”
“大皇子真是可怜,他若是早成太子,能有今天这一日么?”
耶律皇后忍着不质问真相,更忍着不骂她蛇蝎心肠…她是曜儿未婚妻,曜儿也是真心待她!
竟能…竟能这样灭天良!
“珠迤,伯母毕竟是看着你长大的,毕竟是当你做儿媳的…你就放过奇儿吧,放过他吧…”
“他从小就爱跟着你和晏王的儿子身后跑,他是个单纯的孩子,他不挡你们的路啊!”
耶律皇后哭喊不已,被侍人架住拉远,正对着慕容珠迤。
玳光嫌无趣,转了身子到外面去清理了。
慕容珠迤仔细想了想,道:“若不是父王与我今日入宫前早有准备,那么三王合兵杀的就是我与父王,就是慕容府。”
“你算什么伯母,更莫说婆母,不就是个不敢问大儿子还要求着人救小儿子的废物么?”
慕容珠迤还是讥诮,更多是痛快:“你不敢问,那我告诉你,宇文曜是我慕容府最该提防的对手,他若不死,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说不定还能入主中原,但是现在有何用呢,他已经死了。”
“他不死,我慕容氏权势就到了头,刀剑就杀到颈下,伯母说说,我能不杀他么?”
耶律皇后彻底疯魔,挣扎骂道:“慕容珠迤!你好狠的心肠!你是豺狼是魔鬼!”
“你不会有好下场!你终会被自己害死!”
慕容珠迤无视猎物的垂死挣扎,那么多大同小异的诅咒和哭喊嚎啕,她都听腻了。
便对左右示意,命之奉上白绫。
“伯母,你早该为了大皇子舍生,现下一样的结局,可也一点不体面呀。”
她看着侍人将白绫缠在皇后的脖颈,向相反方向使力。
“看在你多年来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会让你妹妹继任皇后,宇文奇的婚事,也交给你妹妹办,可以安心死了么?”
耶律皇后没多久就咽气了。
慕容珠迤收拾妥帖了,料想父王也该无恙,就出外去抓那两个小鬼。
......
“陛下想与臣修好,臣感怀圣恩,但是皇后不愿…”辽王话锋一转,无奈道:“臣也只能自保为上,委屈陛下您一段时日了。”
宣帝色变,看左右皆都垂首不言,心下明了,猛地一坠。
他镇定未已,看定辽王:“你们把皇后怎么了?”
辽王本想笑笑,但见宣帝眼中赤红,不敢过分放肆戏耍,只道:“若是陛下听臣安排,皇后自然安康。”
“你立誓!”宣帝不放过他,他攥住叛臣,这时君王体统未落。
有这样一种帝王名载青史,即便被叛臣贼子性命握在手里,他也有威仪。
因为他靠的不完全是手中权势,更是经久日深的天子气宇,是皇者法度!
辽王见的就是这样一位君王,所以他退一步,尽为臣子的一点德行,装模作样地伸手出来,比划了个样子立誓。
宣帝心血上涌,头脑昏昏,撑着见了辽王立誓才跌在主座之上。
辽王见兄长如此,就难得发回善心,让宫中人去扶着。
而自己转了身暗嗤笑,依着他对自家女儿的了解,那劳什子爱弄权的耶律皇后早该被弄死了才是!
“召庆王,召庆王来!”上首宣帝艰难喘气,他素来有咳疾…
辽王怎么会让他召儿子呢?
“陛下真是偏爱皇后,尽管生的是这样无用的孩子。”辽王不理解,还凑近去问:“召庆王有何用?该召你的六皇子,八皇子,他们好歹还有些府兵!”
宣帝拂袖,似乎想将辽王从自己眼前擦去,就像是黄花梨木桌漆面上的茶水渍一样。
但怎么也擦不去,眼前一片血红,又转为黑。
就这般不省人事了。
辽王听见宫人惊呼陛下,皱眉道:“把他平素的太医拘来,现在还不能叫他死了。”
这继位者还未定下,皇帝怎么能死呢?
篡位夺国者,人人得而诛之。他可不做这个天下的靶子。
“王爷,皇后她…”心腹附耳,辽王眼眸一转,道是晦气。
辽王又问:“赫连这样的老家伙还不敢动多了…玳光放他走,是上策。”
“那完颜府的小子呢?”
那人回禀:“已经清理了。”
辽王哼一声,算作满意。“那个小子婚宴时就不给本王面子,今日的死局是他自己招来的!”
话未完又想到洛津,想到洛津……又想起一宗自己忽视许久的事。
在圣国,他好像也埋了颗棋子啊。
辽王细想,有些想不出,但好似这桩事是珠迤少时办的……还有这洛津,也是珠迤做的。
得好好问问,不能叫家养豺狼,以身饲虎啊。
......
“现下四王中三王都收到教训,看他们谁还敢反我慕容!”玳光将蛇鞭拎在手里,一下抽在地上爬的伤重宫人身上。
慕容珠迤看着觉得不痛快,道:“别脏了你的鞭子,拿回去抽活的,不比这快死的强?”
玳光踹开宫人,抱怨:“什么破小孩,半天都没找到。”
“一个孩子罢了,漏掉一只小麻雀,能有什么大不了!”慕容珠迤心思在别处,只皱眉问道:“怎么父王与你脚步这般快,是准备多久了?”
玳光一时沉浸自己,没反应过来。
慕容珠迤夺了鞭子抽去,阴沉道:“我问你的话。”
玳光吃痛,惊叫道:“什么呀!干嘛打人…”
但还是马上回了,道:“本就是叔王自己做的局,就是没有洛津那件事,叔王也会整出个事的!他早就看不惯完颜府和耶律皇后了…”
慕容珠迤心一沉,父王这是明知道后宫可能有伏杀,却也还一声都不透露地让她去了。
“姐姐,朔王呢?”玳光这时又是天真的情窦初开小姑娘,更不能不曾染过刀兵血气似的。
“你管朔王做什么?”慕容珠迤面色不善,但也未翻脸。
玳光瞧见,道:“一个男人罢了,你还这样看我。”
“就算是我喜欢他,那也是因为姐姐喜欢,所以我才顺带喜欢他的!”
慕容珠迤懒得与她废话,道:“你打扫战场,处理宫中痕迹,我先去见父王。”
玳光见她走的快,丝毫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便喊道:“那赫连家的小孩呢?”
却无回应。
玳光只得随便吩咐:“看见小孩,放她们走。”
又嘟囔:“我哪认得哪个孩子会是赫连家的……”
......
“完颜大人死的真是惨,乱刀砍杀,血流得整个莲花池都红了!”
“完颜家死了宗子,耶律家也是,赫连家连带着死了七小姐…这都什么事啊!还说是贵姓,生死不也就是旦夕之间?唉!”
完颜玦看到楚顽惊惧,只得逼自己忘却听到的言语真相,再尽力镇定,一遍一遍:“不能出去,等到局势平稳,一定要等到那时才能出去!”
不然就只能成现在乱臣的人质,死的父亲用来威慑,活的自己用来威胁!
他眼里流下一行泪,又赶忙擦了,他与楚顽都要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