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集市井之言,传百家之秘,四方言论在此处发酵。
“嘭……”白须老者一手摸着胡须,一手将手上的惊木重重地放置在案板上,“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原骠骑大将军江华的故事……”
尾音下沉,坐至高台。
茶馆中的人身前无一不放着一盘花生米,一壶好茶,也有几张茶桌上多了一碟牛肉,此时众人都昂着头、摊着个身子,将视线投给那说书人。
这里是大兴朝京都——黎城。
黎城建都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当朝国君姓吕。
兴太祖当年凭借着一把破枪在马上立国,而立之年推翻前朝昏庸统治,励精图治,广开言论,积极变法,晚年将疆域版块扩至整个黄河流域,为一代枭雄。
这也是为何即便现如今当权者恩威甚重,百姓仍能高谈阔论的原因。
高台上的说书人双眼一闭,睁开眼睛时娓娓道来。
“话说去年春,江华被赐毒酒,其罪名,残害忠良,欺君罔上。实乃滔天大罪,人畜共愤。其家族老小,男为奴、女为娼,曾经的将门世族——江氏至此从历史舞台落幕。这也意味着为期百天,震惊全国的“百日霍乱”这一载入史册的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有年轻气盛者直接质疑,“不是说在江华被赐毒酒之前,江氏主家之人已经尽皆去世了吗?圣旨上所言‘男为奴、女为娼’,苦的不过是那些仆从杂役罢了!”
这一言论立马得到众人的附和。
说书人还在上头口嚼唾沫,此时有一布衣打扮的小子站在一楼的正中央大声吆喝。
“大伙都过来,过来,我这还有一小道消息,准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需十文钱。”
这小子竟从这件事中看到了赚钱的商机,倒也算是机灵。
有一中年大汉表示不满,直接就反驳道:“王小二,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吧,一小道消息张口就要十文钱,你怎么不去抢啊!”
这叫王小二的对大汉的质疑也不在乎,反而正了正色地开了口。
“我远方表姐曾在姬家当过差,听说江华的妹子和姬相的儿子还订过亲,只可惜那江华的妹子婚前突遇变故去世了,你们说这算不算是一场孽缘!”
这消息过于劲爆,大兴朝谁人不知这江华罪名其中之一——残害忠良,迫害的就是这姬相。一时间茶馆中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让王小二继续说下去,果然世人都有一颗八卦之心。
“先给钱,每人二十文”。这叫王小二的在吊足别人胃口后竟开始坐地起价。
众人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掏了钱。
王小二一边笑嘻嘻地颠了颠沉沉的荷包,一边将加工过的传言说了出来。
“要我说啊,这江家小姐会死!……死在了江家鼎盛时期,不然江华那事件一出她在这姬家如何能生存得下去?早晚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啊,这姬家公子也是着实可怜,本来能成为小舅子的人反而让他家破人亡。啧啧……要我看啊,那次能扳倒江华,幕后说不定就是这姬家公子的手段。”
“听闻这些年姬家公子一直未曾娶妻,家逢变故后也一直云游在外,这一方面肯定有他是戴罪之身的缘故,另一方面会不会是为了让自己斗败江华时无身后之忧……”
这王小二越说越离谱,不过大家伙听的却是意犹未尽。
世人哪管什么真相呢?无不图一时之乐罢了。
但要说这唯一臭脸之人非说书先生莫属了,茶馆吵吵闹闹的,竟没一人再听他的说书。
一时气急,竟扬长而去!!
*
而同一时刻在离黎城二十公里的破旧月老庙里,自从这病公子说出“清君侧”三字后其他四人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但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出口说话,众人“各怀鬼胎”、保持缄默。
最终还是曾无穷吃了年龄小的亏,他战战兢兢地向那病公子再次确认,“我刚刚耳鸣,您……您再说一遍可以吗?”
病公子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在看到曾无穷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蛋时眉心紧蹙,懒得再重复一遍,“就你想的那意思”。
说完这话又瞟了那黑衣女子一眼,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病公子瞳孔明显皱缩,万千情绪都被他掩在了那双明眸中,不知他所思所想。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人明显认识!!
“清君……那不就是……造,造 反?”最终确定自己并未听错,曾无穷吓得一下子就跌落在地。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破庙里早就被水浸湿,他这一摔屁股上立马出现了两坨水印,但他现在哪管得上这些,第一反应就是逃。
只可惜他刚爬起来迈了一步,就被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支飞镖止了脚步,他吓得立马躲在了柱子后。
“要命了,要命了,我不想死啊,我不……”整个月老庙里只听到他一个人呼天抢地的咋呼声。
“你给我闭嘴!!”哪想最开始受不了的竟然是那个苦相老妪。
紧接着她又将目光对准了那病公子,“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病公子看了寤歌一眼,自嘲一笑,“一个穷教书先生。”
病公子说道:“今日将众人绑过来虽非我本意,但事情已然发生,还是希望众人多多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大家可以到……”刚准备说地名时这破庙又进来了一人,那人一进来就在病公子耳朵边嘀嘀咕咕的,说一句朝柱子后看一眼,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以曾无穷无数次被他爹打所获得的经验来看……
他……好像危险了!
有剑出鞘的声音传来,曾无穷吓得直接呆在了原地,就在他以为今天必定会交代在这的时候,那嫁衣女子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你们不能杀他!!”
曾无穷还来不及向嫁衣女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她又说话了,“他答应给我的银子我还没弄到手了!”
曾无穷表情一噎,他没想到之前自己耍帅的言论竟然救了他一命,正如他未深思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自然而然躲在了这人的身后,还有同为阶下囚这人真能保护自己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嫁衣女这么一说病公子还真的没上前来,曾无穷趁着这功夫连忙打听病公子突然变脸的原因?
曾无穷:“这位新娘子……”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感觉太恐怖了,尤其是钱大娘和那病公子释放出的杀意让他不由一怂……他感觉一股尿意在朝下面涌。
难闻的气味在破庙中弥漫,其中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和曾无穷离得最近的寤歌。
“我叫寤歌,”须臾,嫁衣女掩了掩鼻,自报名讳。
“还有,我不是新娘子!”
听到这话,各人反映不一。
钱大娘从鼻孔发出“哼”的一声,那自称寡妇的也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病公子的随从好似也松了口气,就是病公子的神情让人有点摸不透。
曾无穷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幅面貌多么的让人嗤之以鼻,但相比生命受到的威胁,身上的这点潮意又算什么?
他知道这群人中可能就这叫寤歌的对他印象好点,他问道:“新……寤歌妹妹,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要杀我了?”
‘寤歌妹妹’这四个字显然取悦了他面前之人,“哦!刚刚那个黑脸侍卫在告罪,说是他们抓错人了。”
曾无穷已经不想听到后面的话了,但‘寤歌妹妹’还是说了出来,“他们对要抓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熟悉,是靠服饰来辨认的。哪知道今天情报出了错,黑脸纨绔变成了白脸纨绔。”
听到这曾无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黑脸纨绔讲的肯定是马家那小子,马家是全国首富,造 反毕竟少不了资金的支持,那么马家肯定是不二之选。
而他们之所以抓错人,是因为昨天他在输了马文辉一百两后心有不甘,所以偷了人家的衣裳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当时纯粹是为了下马文辉的面子,哪知道竟遭了这无妄之灾。
“那要怎么办?”曾无穷一时像个无头苍蝇。
寤歌:“要不……谈判?”明显在开玩笑。
曾无穷却当了真,他说道:“那个这位公子,您所谋之大肯定要不少银钱的支持,其实我家也挺有钱的,就算当不了首富吧,前十肯定是当得起的……”
病公子还是不出声,寤歌却在此时赶紧催促了他一下,示意他继续说。
他继续道:“这第二吗!我是我老爹的独子,等到他老人家百年之后那些财产肯定都是我的了。马家可不一样啊,马文辉可是有十几个弟弟妹妹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虽然我家钱财的总量确实比不上马家,但耐不住我曾家人口少,消耗少啊!”
实际上曾老爷天天在家里后悔为什么年轻时没有多生几个崽子,也不知道如果他听到自己不孝子的这一番言论又该作何感想?
听到这寤歌都不由为曾无穷暗中竖了一个大拇指,果然人求生的潜能是巨大的。
“第三吗,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马文辉真的真的一点都不靠谱,可能他确实信誓旦旦地说会保守秘密,但他只要在温柔乡里一躺什么话就被套出来了。我就不一样了,我保守秘密可绝了,我老爹至今都不知道他那蛐蛐是被我偷出去卖了……”后面有点刹不住车。
这口才,在场的人没一个是对手。
病公子没管蛐蛐的事,他只问了几个关键性问题,“你怎么能保证你说的话是真的?你爹真的能被你说服吗?你们真的能保守秘密吗?”
“这……”曾无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病公子显然也没真的想听到答案,他走到曾无穷的身边,被寤歌挡了一下。
但他没有理会,不知从哪掏出了一颗黑色的丸子,说道:“张嘴!”
曾无穷默了默,这什么意思?
“张嘴,不要我说第三遍。”那病公子又重复说道。
“赶紧张嘴啊,傻子,这虽然是毒药但也表明这人同意了啊!”寤歌在一旁不嫌事大。
病公子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她无辜一笑。
曾无穷看着这递到他面前能救他一命的毒药,咬咬牙直接吞了下去,如果昨天别人跟他说毒药反而能救他一命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确定这人吃下去后病公子暗中其实也松了口气,这次确实是他们疏忽了。
寤歌和曾无穷两人在众人面前开始交头接耳……
寤歌说:“放心吧,这毒药肯定不致命,只要定期服用解药就没事。不过现在比较棘手的问题是那病秧子说的那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完全不是问题啊,只要我老爹知道我生命有危险肯定会同意的,我到时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或者其他的方式也行。我现在担心的反而是我自己哪天无意中泄露秘密……”曾无穷如是说。
“保守秘密?这有什么难的?”
“那个其实我是个……,所以有时候嘴不由大脑控制。”曾无穷第一次发现他对那个称呼其实并不怎么喜欢。
寤歌却一副咱俩谁跟谁的表情,“哦……我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吗!”
“你知道?”曾无穷明显一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寤歌满不在乎地说道:“刚刚黑脸侍卫说的啊!你这问题更简单了,不喝不嫖就行了啊,你还可以继续吃和赌吗!”
曾无穷暗中翻了个白眼,我谢谢你哦,这么为我着想。
*
黑脸侍卫不知从哪拿来了一套衣服,曾无穷去里间更衣了,寤歌一个人待在一侧,她看了看钱大娘,又看了看病公子主仆。钱大娘连个眼色都吝啬给她,那病公子倒是一直盯着她,看的她发毛。
这时黑纱蒙面女走了过来,隔着面纱,在寤歌耳边吐气如兰,“你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吗?”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病公子,话语中满是恶趣味。
寤歌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就是你那未婚夫啊!”
若是有人问寤歌此时的心情,那只能用天雷滚滚来形容。
黑衫女子一语惊起千层浪,却并没打算为此事负责,她拍拍屁股将身上的灰尘抖尽,转头朝病公子说道:“姬焱,合作愉快哦!!”
被提及的姬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剜了他随从一眼没有答话。
黑衫女子也不在意,自说自话,“钱大娘我就带走了,你未婚妻……”,她指了指寤歌,“你自己负责!!”
寤歌内心在骂娘,这两个疯子!!
…
众人不知道的是,黑衫女子一出月老庙没多久就被一群人围了上来。
钱大娘冷眼旁观着这群人给这女子行礼,女子抬了抬手转而进了旁边一辆马车。
就在她以为这人不会再理会她时,这黑衫女子说话了,“钱大娘是吧?”
钱大娘抬了抬眸,没搭理她。
那女子呵呵一笑,满不在意,可说出的话却令人打了个冷颤,“你儿子一年前是被官府的人杀害的吧!”
“你到底是谁?”钱大娘怒目而斥。
“我是谁你今后自会知道。”那黑衫女子声音突然冷冽,“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想必你心中自有章程。不然,你就等着你全家为你陪葬吧!”
车帘被人用力扯下,那群人也倏然远去,只留下钱大娘一个人在原地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