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
雨势汹汹,疯狂地浇打世界。
青石街上,不见人影,只有许多被寒风刮落的树叶漂在黑沉如沸的雨水里,无依无傍地翻卷着。
街尾转拐处朝南不远,另一条更显幽深僻静的陋巷笔直延伸向雨幕最深处,显赫一方的雄风镖局总局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坐落于此。
枯败瘦削的两排杨树摇摇欲折,在凄切的狂风骤雨中,仿佛正不住地唉叹。
世界混乱而浑浊,雨幕当前,就像永远推不倒冲不破的高墙,又像单薄脆弱随时都可能破碎的旧纸。
矛盾重重的雨夜渐让辗转反侧的人们诚惶诚恐。
XXX
花正春,春正恰。
风却一改暖融融而为凉飕飕,凉得直透骨髓。
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各家檐下哗哗啦啦的雨声和后窗外呜呜呼呼的风声湿了每个人的心,湿得一片空茫。
萧如雷听着枯燥的风雨声,心里也已一片空茫。
他推开一扇早被风雨吹淋得冰冷湿透的小窗,久久地看那空空的院子。
雨幕凄迷寒风肆虐中,他的视野模糊不堪,就像在看一幅施以浓墨却又被水花濡得一塌糊涂但还能勉强看出一些轮廓线条的山水画。
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不仅因风雨的障蔽,还因他已渐入风烛残年。
他不是那种惧老的人,但有时也会下意识地逃避老的相关话题,只有这一刻,他才真实而全面而深沉而大胆地反复想到了老。
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也会老,自己已到了该选拔下一任总镖头的时候。
雄风行镖,天下太平。
这是他苦心创立的雄风镖局响亮了十几年的行镖口号。
他可不能让镖旗上那个龙飞凤舞咄咄逼人的“风”字也随他一同老去。
在重新将窗扇掩实的一瞬,他已下了个永不更改的决定。
他深知这个决定正是一名以走镖为生为荣的总局主必须经历的至关重要的过程。
他绝不能忽视而逾越这过程,就像他绝不能忽视而逾越他一向在客户心中牢不可破的原则与诚信。
干他这一行,最要谨记的就是原则,最要注重的就是诚信。
原则是他做人的根本,诚信更是他的生命。
雨声渐若游丝,风声也远了。
萧如雷一时倍感疲倦,正要回床躺下休息。
他的事业如今够大了,雄风镖局已在近十七座大城重镇设立分局,其影响力稳居中原各大镖局之首。
身为这样一个庞然镖局的局主,所思的是局中大小事务,无论接没接到生意都必须时刻保证上上下下数千弟兄的伙食住行不受任何影响,要做好这一切,自然操劳的时间总比休息的时间长很多。
就算是现在局中一直有几个共创基业足够亲信的主副镖头帮他分担了一些重负,就算上上下下数千弟兄也不约而同纷纷劝他多注意一下身体,他却还是一如既往近乎顽固地不辞辛苦日夜工作。
这倒并非因他觉得别人都不可靠,而是因他有一种远近闻名的太讲义气的脾性。
江湖人本就都是义气汉子,他的义气更无微不至,在他门下做事,无人没受过他恩德,大家为此始终毫无怨言地忠顺于他。
这些年日益辉煌的事业证明了他的处世方法果然行之有效。
XXX
床是冷硬的,仅仅一块陈旧的门板,下面安置了四个结实木箱。
枕头也是一个小木箱,人躺下去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简直是苦行僧的折磨。
没有人敢相信堪称八荒第一的雄风镖局总局主居然每晚就躺在这么简陋的床上沉入梦乡。
也没有人敢相信这么冷硬的床板会使人睡个好觉。
现在他已四平八稳地躺下去,躺得小心翼翼格外认真,就像不是在睡觉,而是在修炼什么神秘的武功,但没多久便神情安详地沉入梦乡。
那梦乡显然是非常美好。
实际上他和年轻时一样极少做梦,他露出那安详神情只因自己尽了一天本分,躺在床上深觉心安理得,这让他深感舒服。
他对自己的苛刻,还体现在一日三餐就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亲自押镖时从不骑马而是同镖丁一起全程步行。
他总认为只要自己做到了这一切,艰苦卓绝,忍辱负重,坚韧不拔,就给了弟兄们一个好表率,弟兄们也将毫无怨言地跟着身体力行。
所以局中没有养一匹马自然也没有搭建马房,若遇见特别紧急的货物他才允许弟兄们租马暂用,雄风镖局和中原最大也是最知名的马场始终有密切的合作关系。
他总认为马骑久了,不仅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平等,还会让人出现飞扬跋扈自视清高的坏毛病,更可能让人从勤奋堕为懒汉。
所以局中除了馒头稀饭,就没有其它可吃饱肚子的东西。
他总认为吃的东西太好容易让人忘记过去连清汤寡水都喝不上半碗的艰苦岁月,人若忘记流血流汗流泪的过去,势必跌入纸醉金迷,深陷泥潭般难以振作。
如此一来,再辉煌坚固的事业也只有江河日下,直到再无本钱的时候,江已干涸,人已消沉。
所以局中弟兄们无论寒暑都必须用一块门板作床。
他总认为一个人精气神的涣散、体力的消退往往就是开始于温暖舒服的床上,一个被窝太暖和的人难免起得晚,精气神和体力难免大不如昨。
这些“总认为”都很偏激,但在萧如雷心里却比至理名言更正确更有价值。
至少十几年来,他已渐渐向弟兄们证明,这些看法从不失效。
只有当看法变为实践时,你才会明白它的正确与价值。
有的议论虽听起来无懈可击,无人可驳,却没有人能实践成功,不成功当然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实际的东西不一定有理,讲得通的道理不一定实际。
近年来,饱经风霜的萧如雷,风字镖旗的最终掌握者,雄风镖局的总局主已完全明白这些听来无理的道理。
他用这些道理屡上层楼,今日已达巅峰。
XXX
看着这一片似就算世间最尖锐的锥子也穿不破的沉厚雨幕,听着这一种寂寞单调又无比狂乱的风雨声,作为雄风镖局足够独当一面的总镖头,冯川一时间颇感茫然。
他的头先是一阵混乱,之后干脆乱都懒得乱下去,直接换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茫然如一张没写字没画图的干净白纸,空到令人心酸。
这趟由他负责押送的货物虽已一厘不少安安全全交到了客人手里,一如既往的畅行无阻,现在距离总局还剩下百里之地,他却怎么也无法高兴轻松。
他总觉得这趟似太顺利了一点,行进途中什么事都没发生,顺利如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雄风行镖,天下太平,这口号可不是白喊的,黑白两道大多都要给面子,十次行镖足有八次是绝对太平的。
而这次经过之地是从未遇到的险地,已有好几个大镖局在这条路线上栽了跟头,雄风镖局威风八面,却也一直避开这条路线。
这次迫不得已只有这条路线可走,想不到一路走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顺利,连个微小的绊子也没有。
走江湖的人若是道路坎坷反而能凭借日积月累的经验去安心应对,反倒是一路顺风更易令他们警惕怀疑。
这就像吃惯粗糙粮食的乡下人,你在他面前突然摆一大桌山珍海味,他也会不敢立刻下箸。
世上没有白捡的银子,也没有真正顺利的行程,凡是干走镖这一行的人,必须时刻牢记自己脚下所踩的不是平坦光明的康庄大道,而是锋利的刀尖,炙烤的火海,一颗心切不可随意放下来。
这不仅是经验,也是总局主萧如雷一直以来的严命,局中谁要在走镖途中出现一点懈怠,萧如雷总会敏锐地知晓,不管什么关系,什么身份,什么交情,都不给面子,回来就走人。
萧如雷常对他们以身作则的那些训导,不仅救了他们无数次,也让雄风镖局信誉渐隆,终于有了今天的声威。
声誉来之不易,萧如雷对他们说得最多的四个字,就是“不能忘本”。
名头没打响的时候是怎样走镖,名头响当当后也怎样走镖,任何路线任何货物都一样。
在萧如雷的苦心训练下,他们成了一群最敏感的野兽,绝不放过途中的风吹草动。
而这次,他们全程紧绷神经,却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别说半路截货的强人影踪不见,连巴掌大的动物也没见到一只。
这次他受命护送的是价值不菲的一批红货,从杭州一直押到素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的镇江。
虽未出江南,但也路途遥远,加上货物机密,所以必须在中途走那条险路,还得渡一次江,长江沿岸的水匪历来横行,各方势力更迭频繁,有时候一天就能换三个主,雄风镖局的名头到了这边也不怎么好使。
深知这次难度不低,萧如雷才特意派亲信的他负责押运,已算最重视与谨慎。
他现在一帆风顺地交货回来,总觉得什么地方越来越不对。
他不仅迷茫,还有些失望,就像一个满怀斗志把武器擦得雪亮的傲将军突然发现自己上了无仗可打的假战场。
他眼前遮了一层雾,强烈预感到雾散露出某种真相的时刻就要来临。
XXX
灯已残灭,茶几上的匣子里还备着三根新烛,但冯川不想再置身光明。
现在时候还早,暴雨从傍晚就开始下,势头没有减弱的迹象,他满心疑思,难以睡着,只久久伫立窗前,开着窗扇,凝注外面发狂的暴雨。
他知道此刻总局主萧如雷必定也睡不着,也和他这样站在窗前,将凌乱不安的心思投入风雨中,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久经历练,寻求一丝平静的办法也与众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严窗户,缓缓转身,来到桌前坐下,坐在冷硬的木凳上。
受到萧如雷的感染,若是不冷不硬,他们反倒会深感不适。
他自旁边矮柜的抽屉内摸出火镰,利落地敲在火石上,引燃了一根纸媒,却不是去点蜡烛,而是他手中的一杆旱烟袋。
咂吧着美美吸了两口,他这倒不是为过把瘾,只是为打足精神,货虽已交到地头,可每逢夜晚,不敢掉以轻心已在他的走镖生涯里成了惯性。
他耳朵充满狂风骤雨的嘈声,心里记挂着寄放在客栈柴房的一样东西,隐约感到今夜必有人不速而至,登门造访。
那样东西至关重要,此次走镖,对方与萧如雷预先商量好用那样东西替代报酬。
若不是那样东西,萧如雷也不会让他亲自押运,走上那条最凶险的路。
他之所以不随身将那样东西携带,只因他深知江湖上觊觎的人太多,要来争夺,当然首先认定在他身上。
烟袋才咂吧几下,思绪才有些平静,门外突地被人敲响。
一响。
在风雨声中几不可闻。
若非他精神已提了起来,直觉敏锐,否则也要疏忽。
他立刻敲熄烟头,迅速窜到门边,将耳朵紧贴门上听了半晌。
门外又只有满满的风雨声。
他听不出怪异,手中烟袋反而捏得更紧,屏息凝神,继续听下去。
过不多久,床铺上方的小窗骤开骤闭,不容交睫的开闭间,竟有三点寒星射入,直击他的后肩。
老江湖的他始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房中任何异动异响都休想瞒过他,三点寒星袭来,他瞬即察觉,敏捷地躬身避开。
为防再袭,他顺势倒地疾滚,滚到床脚,翻身扑上,掠起开窗,先用枕头试探,再谨慎地一眼看向外面,仍是灰蒙蒙的雨幕,风势已小了些。
和之前一样,没任何怪异。
他拿来火镰火石,引燃一根纸媒儿,却不是再把烟点着,而是借光去看桌沿。
那三点来势突兀的寒星被他轻巧的身法避开,不偏不倚射中他刚才后肩贴在桌沿的位置。
暗器虽小,却是精准凶险。
他若稍有疏忽,慢了一分,就必中招。
三点寒星完全嵌入,他借着昏黄不定的火光仔细看了半天,也只看了个糊里糊涂。
他随即自腰带里拔出一柄精致适手的匕首,欲将那暗器小心翼翼地起出来。
匕首刺下,银质的锋刃刚接触已化作三个小白点的暗器还未用力就发出“波”地一声微响。
他立刻抽出匕首,双目闪射异光,脸也变得煞白。
锋刃上竟满是细碎的红色晶体,在纸媒儿明明灭灭的光芒中,他骇然看出那竟是冻结的血。
他听说过这种暗器。
曾有个能以毒血结成的冰晶暗施杀手的西北十三魔窟老大,如今早已被关押在天绝崖的天牢里不见天日已达数十年,不知还是否活着,即使活着,有十二长老轮流监守,他即使状态如昔,再长出一对翅膀,也休想飞出牢门,飞到崖下继续为祸。
除了他,江湖中还有谁能制作这样诡秘的暗器?
这暗器一旦发射,锐不可当,极为坚韧,连百炼精钢也可轻易穿透。
而要发射成功,当然得使力,不管是多大多小的力,只要你一用力,血冰就必崩溃。
所以即使带着某些特制手套,也无法徒手发射。
只有十三魔窟老大独门特制的暗器筒装载,才可确保无虞。
若在没有那种暗器筒的情况下擅自发射,这血冰极为脆薄,纵能保证低温不融,也必将在发射时破碎飞散,直接危害自身。
这暗器的歹毒,远超唐门所有制作,连唐门高手也不敢仿制,甚至有很多唐门子弟被这暗器杀死。
当年十三魔窟老大凭借这暗器把武林闹得天翻地覆,各门各派深受其扰,整个江湖人心惶惶,由此才震动天绝崖,派下五名长老也三战三败,一名长老险些丧命,第四战终于将其擒拿。
江湖中人都坚信这暗器顺理成章地随着十三魔窟老大而彻底绝迹,想不到今日又让他遇见。
目睹这暗器,连天绝崖长老都会忍不住惊异变色,何况是他?
到底是谁竟成功使用了这暗器?
他的心已开始隐隐惶恐。
这时柴房的方向突地一阵骚动,人声吵杂,透过式微的风雨声可分辨出很多人在混乱地东奔西跑,显然那边发生了紧急情况。
闹哄哄的声音中,他已清楚地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好了,柴房走水了!”
走水的意思就是着火。
柴房一半码放了十几堆新劈的木柴,一半放置杂物,他那镖队的车子都在后院的木棚下,但有一样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却正放在那里。
不是放在杂物之间,而是木柴之中。
确切地说,是一根木柴之中,外表和其他木柴没任何区别,区别在内部是空的,那样东西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藏其间。
今晚虽刚狂风暴雨,但柴房的屋瓦严实,绝不漏水,没有人会找一间漏水的房子来堆柴火,所以里面一如往常的干燥,有人有意要放火,在这种夜晚反倒方便,因为混乱嘈杂的风雨可以做最好的掩护。
冯川来不及多想,冲出房门,离弦箭般飞快地直向柴房掠去。
他的房间刻意选在离柴房比较远的位置,这也是一种疑兵之谋。
可他千算万算,都白算了。
他这边刚被人以绝迹几十年的暗器血冰突袭,那边就轰然出事,事情再巧也不会巧到这份上。
真相已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最明显不过。
他多日来的顾虑终于应验。
他心里也似火焚,还未抵达柴房,途中已看见那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逼人的火势下,风陡然又狂,雨幕似在剧烈摇晃。
XXX
大汗淋漓,是冷汗,从噩梦中带出来的冷汗,黏湿在萧如雷的浑身上下。
萧如雷头一次在坚硬门板上做了噩梦,翻身惊坐,良久难以平静。
他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做了一个噩梦,一个足以让他这样大胆的人也瞬间毛骨悚然的噩梦。
年轻的时候,艰辛奋斗的岁月里,每天早上都是精神满满,冲劲十足,到了晚上都是困死累塌,躺倒就保证一觉饱睡到大天亮,无论是睡在什么地方,刀山火海也是一样。
以前的他,别说做噩梦,就是做梦的次数都极少。
无论美丽如夕阳的梦,还是恐怖如地狱的梦,他从未遇过。
他以前偶尔做的梦都不痴不迷不惊不恐,非常平淡。
然而今夜,大雨不息,寒风呼啸,他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个噩梦。
梦是虚幻,等人回归现实,总会如雾散,难留痕迹。
可他这个噩梦却不同,非但绝不虚幻消散,醒来后反倒更显真实,和他满头大汗一样真实。
他就算完全睁开了眼睛,彻底清醒了神思,这个难分难解的噩梦,梦境中纷乱迭出的一切,仍像粗长铁链捆实了身体,甚至有勒紧咽喉的感觉,使他几乎要窒息。
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祥之兆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
人总说梦是反的,你梦到大凶,现实就会大吉,你梦到喜庆,现实就会比深冬的风刀还残忍地对你。
他只望这说法是准确的,虽然实际上他也不胜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