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 离剑南 四、骤坠狂雨卷残云(下)
书名:黄泉 作者:归零丶 本章字数:4457字 发布时间:2022-02-23

轻徵唱着前朝的《虞美人》,我呆呆地看着楼下过往的人群,很想在里面找到陈四少爷的影子。这已经是第十天了,如果今天他还不来,其中定有蹊跷。那时我便得将段山从这里撤走,再思考别的主意。

说起来这间音坊的老板廖燮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人,他知道我单凭铁铺的生意做不到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究竟是做什么的,或者说背后有什么势力他都猜不透,他也从不会问。这一点我们很相似,所以和单亦愁聊天的时候我偶尔会透露出一点儿对这个老板真正的赞赏。

被我赞赏的人并没有什么骄傲的,我不过只是一个刚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年的毛头小子。但单亦愁也称赞过他,这倒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单亦愁说,廖燮是从父辈的手上接过这间音坊的。而他家音坊的生意却是在他接手之后才逐渐变得红火起来。廖燮自己有一个小本儿,他在上面详细的记录了每一个熟客的习惯,以及他们爱好的音律,甚至还让掌柜和重用的下人们将这些东西都背下来。所以他的音坊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将最新的曲子呈现在最爱它的那个听客面前。许多人去了之后都觉得那是自己的私人音坊,甚至不用点也能听到自己最想听的曲子。雅客骚人们也会在那里听着小曲喝些薄酒,音坊里外也都是他们尽兴时挥洒而成的绝世篇章。

可能是因为他的关系网也无法确切地知道我的身世让他对我产生了一点儿好奇。他常说,你看不穿的人往往比你厉害得多,因此在音坊的时候他待我也如上宾。他知道一些我和轻徵的关系,所以每次都会让轻徵来为我演奏小曲,再加上时不时地会免我的单,估计有朝一日他有事相求我都不好意思不行方便。

我曾问轻徵,镇店五音的单都可以免,这乐坊是怎么经营这么多年的呢。

轻徵只是笑笑,说,少爷您也做生意应该懂,镇店五音的单,其实就是用来免的。

听到这话时我笑了很久。

那天我的单又被免去了,我久违地赖在一个地方不走,一直听轻徵唱各种不同的曲调,至晚方归。

不过我很讨厌轻徵叫我“少爷”,这个称呼会让我想到那些几乎称得上古老的日子。我在厢房里练着字,女人和女孩儿在旁边不住地糊窗户,等到窗户糊好了,刚一打开,就看到某个男人笑着回来。

古老的东西只能用来回忆,可回忆又总是苦不堪言。将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放在脑子里我一直认为是一种很愚蠢的事情,所以也就一度想让轻徵改口。可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她就是做不到。

最终我们互相妥协,我不再这样要求她,但与此同时,我去音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一曲唱毕,摇曳的晚霞落尽黄昏。轻徵正要新起一曲的时候我叫住了她,递给她了一杯我刚沏的茶。

本来沏茶应该是段山的活儿,可是他当真是做不会。他说沏茶会让他想起他的一个老朋友,那个叫宁冬的结义兄弟。甚至我沏茶的时候他都躲得远远的,每次把茶盏放下转身就走。

“喝吧,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主仆了。听曲的人给乐伶沏一杯茶,本是常事。”我看轻徵不肯接过茶水,这么说道。

“是。谢谢少爷。”她的动作有些拘谨,浑不似在别人面前那般淑雅大方。

我将自己手中的茶杯轻轻地摇晃了几圈,虽然我讨厌喝酒,但有的时候我却想用喝酒的方式喝茶,那样看起来像是一个多次宿醉过的人。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像个酒鬼有什么好,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还有些羡慕那些人,但是自己因为咬定的原则而做不到。矛盾得像是岔路口的犀牛。

“说些什么吧。”我提议道,这里的茶水很好,如果就这么静静地喝下去会让人闲适过头的。

“我以为少爷更喜欢静品。”轻徵笑道。

“小时候是这样。”我说,“长大了总会变的。”

“那少爷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鸟吗?”轻徵喝了一口茶,她已经唱了许久,权当是润润嗓子。

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怎么喜欢鸟,只是那个暂住在我家的女孩儿她除了糊东西之外,最喜欢的就是飞鸟了。燕子飞时她就会把我拉到院子里,像只早起的麻雀一样叽喳个不停,有时我不胜其扰,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蛮开心。

……

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翅膀,我就载着哥哥飞遍全世界!

这种梦想一般不是当哥哥的我来说么……

不管不管,会飞的那个人一定得是我!哼!

好、好。

哥哥喜欢鸟吗?

鸢儿喜欢我就喜欢。

……

“现在,或许不喜欢了吧。”窗外有鸟南飞,带着秋末最后的啼声。

 

房门被敲响,在我的应允之后,段山走了进来。

“先生,就在刚才,陈四少爷到了。和往常一样,为他唱曲的是怜羽姑娘。”段山说。

“知道了,按计划行事。”我将茶饮尽,“轻徵,唱起来吧,好歹做个秀。”

“是。”两人应道。

轻徵开始细微地调节了一下琴音,等到段山出去之后,她有心无心地问了一句:“说起来,少爷现在,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我没有把我的底细告诉她,我不会因为她算得上故旧就和盘托出。再铁的关系都会崩塌,更何况我们原来也仅是说不上几句话的主仆。

“铁器生意。”思量片刻,我说。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开始唱了起来。仍然是前朝的曲子,不过不是那首《虞美人》,而是两年前我们再见时她唱的那首,《相见欢》。

 

我给陈四公子准备的是一种叫做“阴阳散”的蒙汗药,“阴散”和“阳散”单独喝下只会有一点儿困意,同时服用了两种之后才会被真的迷倒。之所以用阴阳散而不直接用毒药,是因为不想伤了怜羽的性命,乐伶和听客常常同饮一壶,念着怜羽和轻徵姐妹情深,我也不太好将事情做得太绝。

此刻的我没有认真的听曲,有一件事情让我十分的困惑,那就是陈四公子的行踪。我觉得不管怎样,十几天不来音坊,对于他来说也太长了。这几天我安插的眼线分明看到他人的确在许昌,并无外出远行的迹象,甚至鹊怡楼那边儿一次都没耽搁。

唯独音坊。

两三炷香的时间后,突然有一个音坊的下人敲门进了来。他的神色有些慌张,气喘吁吁。

“单公子,廖先生让我传话给您,陈公子今天听了两首曲子之后突然说时间已晚却未尽兴,要邀请怜羽姑娘去陈府演奏。因为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所以很快他们就动身了,包括怜羽姑娘身边的几个下人丫鬟也是。”

我皱了皱眉,感觉一切实在是太巧了,我已经走进了一个局里,行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段山呢?”

“似乎也跟着去了陈府。陈公子提起的时候他也在场,时间太匆忙当真没办法换人。”

“廖先生呢?”

“廖先生也过去了,每次他都要送怜羽姑娘到陈府专门准备的楼阁里面,这次也不能例外。”

“好的,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挥了挥手,有些乱了方寸。

好在事情还没有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只要段山不闹事,安分地跟着音坊的那些人,陈家也不可能有动手的机会。虽然陈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珠宝生意很多时候都可以看出其手段之阴狠,但是无端杀了乐坊的人他们面子上也挂不住,做这些事情他们还需要三思。

然而我却忘了一件事儿,他们其实已经三思了十天。

 

那天我离开音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让怜羽姑娘过去还有个理由是因为第二天是陈府二公子的生辰。

按照轻徵所说,怜羽姑娘这一去至少会在陈府带上两至三天,我和陈府来往极少,唯一一次就是陈四公子托我去杀了郭家父女。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探望拜访,甚至连获得一张陈二公子生辰请柬的法子都没有。

我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能够拜托他们将段山接出来。而且这个时候接出段山,还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因此我不得不在黄泉等了三天,这三天里我还得用各种理由去骗那个一直问自己的大伯去哪儿了的宁采薇。

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去骗那个小女孩儿,或许是我想要安慰一下她的那个尚且还算甜美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一个大伯一只兔子,小到让人几乎掉下泪来。

但我本不应该同情的,同情是“活”以外的东西。

我偶尔也这样矛盾得可笑。

 

第四天的时候,我总算得到了消息。

段山死了。

 

大概是因为在怜羽要返回音坊的前一个晚上,陈四公子突然想要侵犯怜羽。四公子在那间小阁楼里大闹的时候段山忍不住了冲了进来,他没有刀,但是仍然赤手空拳将陈四公子打成重伤。陈府的下人们赶过来后,在四公子的一声令下,冲上来将他乱棍打死。

段山的功夫十分了得,寻常的二十几人根本不能伤他分毫。所以起初我还一直很疑惑,到底陈府的下人中有怎样的好手。后来我从怜羽的口中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当时四公子说的,是将他们两个人一起杀了。

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段山哪需要受那么多的伤。至少,他不会在陈府老爷赶来之前,被活活地打死。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打死他本来就是陈大老爷的主意,他出现的时间早就已经被计算得刚刚好,任你段山如何能耐,也不可能敌得过别人的精心算计。

有一个人男人曾教育我说,焱儿,你一定要变强,等到有一天你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保护好自己之后,你就要去学会如何保护别人。然而讽刺的是,那个男人就是因为太想保护别人,结果最后连自己都没能保护好。

所以说仁义道德是个很可笑的东西,在最危险的时刻它们并没有眷顾这位崆峒派的义士,他的尸体都是陈府的人送回到黄泉的。

 

段山的尸体裹在麻布里,被陈府的下人随意的扔在地上。阳光照在上面闪得人睁不开眼睛。对面的中年人又冲着尸体踹了一脚,像是排斥低贱的蝼蚁。

中年人叫陈释,陈家的大老爷。

“其实我早就知道陈家总有一天会被单老板盯上,可是当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陈释说道,他的样子很是自负,仿若一切成竹在胸,“怎么,让客人在院子里面站着,就是黄泉的待客之道么?”

我笑了笑,对着陈释作了一揖,“陈老爷,请。”

我将陈府的人迎进了门,任由段山的尸体暴晒在院子里,下人们都收到过我的死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帮段山收尸。

 

“段山好歹也是先生的刀客,何必做得这么绝呢。连尸首都不帮忙收。”坐下后陈释打趣道,他越是谈笑风声,我就越是忐忑不安,“我知道,单先生是想与段山划清界限。不过先生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果我想要利用段山意图杀我幺子来对付先生,想必现在先生已经身在牢狱之中了。”

“陈老爷说笑了,今日陈老爷带着这具尸首来到黄泉,也不知是何用意。”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是嫌上次为贵府四公子办事不周,因而前来批责在下的么?”

陈释冷笑了一下,把玩着手中三颗铁球,用随意的口吻说:“单老板知道么,我其实很欣赏廖燮。我提出了双方和解,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知道,他斗不过我。就算当天晚上真的对那位怜羽姑娘做了什么,大不了我让怀楼娶她过门。说来也不怕单老板笑话,我这四个儿子身上都有些我的影子,而恰巧四儿子怀楼就把我的风流给学全了。”

“我不会对先生怎么样的。”陈释接着说,“我今天亲自前来,也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而已。不过,也请先生不要再与我为难。我不会耽误先生做生意,怀楼的命,对方出的多少钱买,我就用双倍的价钱买回来,这样的买卖,先生看,如何?”

“仅凭,老爷吩咐。”我站了起来,鞠了一躬。

虽然我答应过了柳千奎,但是我还没能做到为他去死的地步。我斗不过陈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一分钱都不出我也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况且现在还有利可图。柳千奎说得没错,我是个生意人,但是有一点儿他错了,那就是我们这种生意人利益为先,并非诚信。

而我的最高利益,就是自己得活下去。

“哈哈哈,这才有点儿中间人的样子。”陈释大笑着站了起来,却不还礼,而是径直地向门外走去。门外艳阳刺眼,让人抬不起头。

“对了。”陈释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不知单老板,和单亦愁是什么关系?”

“正是在下叔父。”我如实答到。

陈释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之后他便离开了,走之前最后说了一句:“厚葬段山吧,对自己的刀客也要稍微好点儿。”

“是。”我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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