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时分，她才将药煎好，半朵木灵芝全凝在这一小碗里。
白沐雪端着碗，轻手轻脚走在去往水青卧房的路上，动作极其小心，深怕一个不慎功亏一篑。
她稍稍抬脚，以鞋尖推门，那小心翼翼捧着药碗的举动，还是让随在身后的狸吾不由得烦闷起来。
水青似乎有苏醒的迹象，裹在身上的被褥一直窸窣响动，这让白沐雪十分欣喜，忙唤了他几声。
不知是否听见她的声音，水青的头开始在枕上来回摆动，皱成一团的脸见着就是万般痛苦。
“来，你帮我撑他起身，我把药喂进去。”
白沐雪转身对身后的狸吾嘱咐，却立刻换来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指了指自己，两眼在向她确认。
见她点了点头，狸吾更是话里夹着气道：“不但让我扶他，你还要喂他？”
她眨巴眨巴眼，又问：“那，你喂，我扶？”
这叫狸吾一时语塞，思虑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从她手中夺过药碗，顺道将她从床边拉开，自己挤了过去。
感受到他厚重的足音都夹带着怨气，白沐雪不作声，依着他的意思退到一旁，脸上隐着暗笑。
只见狸吾一手攥住水青的衣襟，将他拉了起来，一条腿踩在床榻上，再将水青的半身靠在自己腿上。
紧接着，捏着他的两腮，直接将碗里的药灌了进去，动作不尽粗暴，叫白沐雪看了心生不忍。
她在一旁小声劝他温柔一点，换来他厉目相待，便也不再说话，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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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眨眼的工夫，垂死的伤患已半洒半吞地吃了药，被男人重新‘丢’回床上。
白沐雪刚想上前观察，视线却被高大的身躯阻挡了，一点儿也不让她瞧。
她歪着脑袋，不解地抬头看他，他也不做解释，就是不愿挪动半步。
白沐雪没了办法只好退开距离，无奈地笑了笑。
此时，房门外传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二人偏头去看，便见老翁搬着一张板凳坐在门外，吃着果仁看着‘好戏’。
白斯寒也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分食自己手中的零嘴儿。
狸吾压着嘴角朝他们走去，道：“你俩干什么？”
趁着他走开的片刻，白沐雪才敢偷偷察看了一眼床上的水青，脸色虽不见了方才的痛苦模样，却也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反而睡得沉了些。
白斯寒哼笑一声，道：“多年不见，你还是个醋缸子，想来那兔子要是个公的，你都不愿意给雪儿养吧。”
这话把老翁和屋里的小姑娘逗乐了，目光相互对了一趟，皆是哈哈大笑。
狸吾抱胸不言，只等他们笑完才淡淡开口：“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把喜爱的姑娘丢在岛上，拱手相让予他人。”
白斯寒知他话里指的是红叶，眉眼间有了些许消沉，但却隐藏得好，笑着点头承认，口里不辩不驳。
不知何时起，他学会将情感隐瞒起来，不似当年懵懂无知侃侃而谈，如今的白斯寒闭口不谈自己的心事，惧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老翁从三言两语中听出了端倪，端起小板凳揪着白斯寒的胳膊拉到一旁：“原来你也有故事啊，来，轮到你了。”
见矛头转到白斯寒身上，狸吾也跟了出去，那小子支吾其词又被老翁缠得没办法的窘态，着实让他心生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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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
就在这时，屋内骤然响起碗碟摔落的声音，凑在外头的三人怔怔相视，又齐齐赶进屋里。
方才装药的碗已碎裂在地，而白沐雪跌坐在旁，手掌压在碎片上，渗出的血擦了几道痕迹在地砖上。
她正愕然看着床上突然站起来的水青，他损坏的五脏六腑不能弥补，早已被毒虫啃得溃烂，呕出一口黑血都带着恶臭。
已形同行尸走肉，没有表情，没有思想，就连四肢都不听使唤。
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地上失神的姑娘，下一刻，凶猛地扑了过去！
白沐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总算回过了神，仓皇往旁处躲开，险些被水青攥住了衣摆。
进屋的三人见到如此状况，来不及询问，已是纷纷前去拥护。
狸吾将她推出了屋子，再看水青，已被白斯寒一脚踹回床上！
水青挣扎着要起来，那一脚的力道不轻，让他呕出的脓血卡在喉咙，面色瞬间变得青紫，痛苦万分！
可即便如此，也无人对他慈悲，白斯寒和老翁竟举起了那青红双刀，打算将他杀死！
白沐雪站在门外微微张着嘴，眼见着那两把刀就要落在水青的身上，她转去寻狸吾的身影，却见他面露纠葛站在一旁，虽不杀，也不救。
她怒，从来温和的心突然惊骇，她下了决心，再不顾这些可怕的人，愤然冲了过去，袖中扫出碎冰生生砸在握着刀柄的两只腕上。
她跑去夺走白斯寒手中的刀，以刀柄锤击水青后颈，如此，立刻让他昏厥不能再起。
老翁被她挤开，踉跄两步退却一旁：“小雪儿……你这是……”
白沐雪似听不见也看不见，冷着脸爬上床，将水青扶坐起来，接下来的举动更令三人瞠目结舌，大为意外。
只见她掰开水青的嘴，用手指探入他的口中，将噎在喉头的脓血挖出来，来来回回四五次，才缓和了他窒息的面色。
随后，她起身擦手，全程没有显露一丝嫌恶之态，更是不曾看过旁边伫立的三人，她心中有气，不愿再理。
“我们只是怕他伤害你……”老翁凑了过去，语气饱含心虚，最后一个字几乎轻得闻不见。
白沐雪没有马上回答，只先替水青擦了脸，盖好被褥，再回身看他们的时候，眼眶已是红透了，氤氲的烟波写满失望。
这一切，都被默不作声的狸吾看进了眼里，直到他看见有一颗泪从她脸上落下，他才沉沉唤了一声‘雪儿’。
白沐雪略过了他，走近老翁：“旁人不知也就算了，是您亲手将我交给不苦先生和水青来照顾的，你分明清楚他待我如何悉心，竟还如此恩将仇报？”
不等老翁回答，她又转去看白斯寒，紧咬的牙关发出颤微微的咯咯声，一颗心胀满了寒凉。
“阿寒，你可是忘了荒漠里是谁带着我来寻你们的？”
白斯寒不答，紧了紧手中的刀，避开她质问的视线，过了良久才答：“轻重缓急，总该有牺牲，不可妇人之仁。”
白沐雪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声冷笑，讥嘲道：“妇人之仁？连我一个小小女子都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妇人之仁？对，你们了不起，否则怎么踩在众妖之上，坐稳你们的位置呢。”
空气中只剩寂静和压抑，还有她极力忍耐的呼气声，这让老翁有些慌了手脚，忙钻入兄妹之间。
他左右赔着笑脸道：“别别别，不能说这种话，都是爷爷不对，爷爷脑袋一热才会动手的，小雪儿，你可别生哥哥的气。”
“你们出去吧，商讨你们的‘重事’，我的‘轻事’我自己来。”
此时已是夜深，她将二人轰了出去，独独留下了狸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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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的木椅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几，柔柔的烛火打亮了他们阴郁的侧脸。
窗缝吹进了风，将他鬓角一缕发须吹着扫过眼睫，蒙了他的眼，和乱跳的心。
待白沐雪起身把窗关好，他英气俊容才再度静止。
她走到狸吾面前，轻声问：“若是方才刀在你手上，可会动手？”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砖上，平静道：“我若动了手，你是也要把我赶走吧。”
狸吾已经不想问她对水青的看法，或许是逃避，也或许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显而易见，水青在白沐雪心里，无疑是有分量的，狸吾不敢估量那分量自己是否比得上，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有此一行，不该来寻她。
白沐雪幽幽叹息一声，徒然伸手捧他面颊，让他抬头看着自己，然，定定回答：“不会。”
窗外风声渐盛，她背着烛光，橙黄光晕镀她周身，煞是温柔。
“我知道他与你有世仇，我不能勉强你宽恕他，但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弃之不顾。”
“那我要是真杀了他呢，你会难过吗？”
白沐雪不再说话，手也从他面上离开，垂落的眼眸已然告诉狸吾答案了。
狸吾总归是爱她的，努力隐去眼底黯淡，对她笑了笑：“你会难过，我就不会杀他。”
他心中喟叹，想要起身拥她，却因她转身倒茶的动作，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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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屋外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又听老翁叽里呱啦说了什么。
片刻后，房门被人重重推开，沉沉天幕下，是不苦先生风尘仆仆的面容。
借着机会，老翁和白斯寒跟在不苦先生身后进了屋子，不约而同都往狸吾脸上看去。
“先生，您回来了可太好了！”白沐雪扑了过去，迫不及待要让她看看水青的病情。
一旁老翁悄悄挪到狸吾身侧，耳语问道：“可有吵架？”
狸吾摇摇头，指了指不苦先生：“她是谁？”
老翁道：“不苦先生，就是齐道天师后人，也是……那孩子的师父。”
说到此处，老翁脸上闪过愧色，方才当真杀了水青，真就无法面对不苦先生了。
得知不苦先生并非男子，狸吾骤然心安，交织着适才留下的忧愁，逐渐削薄了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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